杜若一口气梗在腔子里差点儿没憋住, 面红耳赤的就要发作。杜蘅忽然想起来,从贴身夹万里掏出个锦囊,稀罕万分地慢慢抽开绳子, 哄孩子似的招她。
“欸, 说了半天都把正经事儿忘了,你瞧瞧这是什么?”
杜若愣怔怔瞧。
原来是一双深紫色浣花锦缝的虎头鞋,脑门上用金线绣的王字, 嘴角两撇栩栩如生的黑胡须, 虽是叫人踩在脚下的, 却摆出威风凛凛的霸王气派,真不愧是杜蘅的手艺。
杜若尴尬极了,站起来, 讪讪地抚了抚额头, 推让道,“阿姐, 哪有这样送及笄礼的?你这也太, 太挤兑人了!”
“我挤兑你?”
杜蘅笑起来。
“这怎么是我挤兑你呢?你嫁人也有两个多月了, 不该虑着这些?”
杜若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
温煦的日光底下,她睫毛长而浓密, 显得五官很柔和,染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活脱脱一个没有棱角的害羞少妇。
杜蘅看得高兴, 把虎头鞋塞进她手心, 推心置腹地讲私房话。
“照说,你不满十五就出阁了, 及笄礼是用不着办的。可是娘家对你有愧, 知道你如今在钉板上滚着, 实在心疼。阿耶待咱们姐妹虽淡薄,却也容不得人家无故欺辱你。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呢,往后但凡杜家起来了,必替你讨回公道。”
杜若凝着眉目,一时也说不出是心里翻腾的滋味是欣慰还是讪笑。
瞧这话里的意思,阿姐这趟来,是带着阿耶与阿娘两个人的嘱咐的。阿娘的话兴许还有些道理,阿耶这番话就是痴人说梦了。
什么叫杜家起来了?
思晦还小呢,指望他至少还有十年,这十年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叹了口气。
“我在这府里尚未立稳脚跟——”
杜蘅眉间几不可见的一挑,忙道,“我明白,先还以为你在富贵堆里,过的是锦衣美食的好日子。原来这般难受。越性说句不该说的话,要叫我同你换,我可不愿意。”
——真能换么?
杜若有些灰心丧气,站在地下,愣愣地拿脚尖磨着圆圈。
杜蘅冷眼瞧着,心知这一个来月,于她是铜人巷里打了一套长拳,为难得很。
“你放心,凡事还有我与柳郎,你一心一意服侍好王爷,咱们家方有以后。”
杜蘅顿了顿,口气越发惘然。
“你说的也是,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兴许你和王爷就是投缘法呢,情投意合比单单只是服侍他,可不强得多了。”
杜若心头酸酸的。
离家时匆忙,恩怨还没理清就进了牢笼。虽说她早盘算好了,能脱身时定要麻溜儿的走,绝不贪恋富贵权势。可是人走在一根道儿上,果真能说转向就转向么,不还有句话叫做温水煮青蛙?
李玙是个手面大方又能舌灿莲花的,到时候哪根筋不对想留下她,还不是一闪念一伸手的事儿。这些纠结在夜里找上她,对着李玙她还把持的住,可在阿姐跟前,她忽地卸了劲儿,两肩一耸,呜呜地哭起来。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晴天下雨,说来就来。
杜蘅失笑,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哄劝,“知道知道,你心里头憋着,哭吧。”闹了好一会子才了事。
待晚间收拾了,铃兰在后院支起软塌纳凉。
杜若仰面躺着看漫天星子闪烁,一时侧耳听见外头不知道哪府里传来的丝竹之声,似断实续,如泣如诉,间或夹杂着欢声笑语。
琥珀色琉璃盏就在手边,她端起来徐徐摇晃。
葡萄酒散出醉人的果香,月光在晶莹的杯盏上打了个旋儿,转身爬上水银满地大折枝花的薄纱寝衣,映出波光粼粼。软软的素净料子贴身,小小人儿也有几分峰是峰谷是谷的韵味。
杜若悠然长叹。
“王爷在这府里一日,便拿我来点眼,迟早我要被王妃杀了祭旗。真到那一日,王爷必定把手一撒,死活由着我去了。”
铃兰听的好笑,掩口道,“奴婢侍奉王爷多年,从未见王爷失信于人。”
杜若疑惑地问,“你为何对王爷这般死心塌地?”
“宫里头各个都比王爷坏上三倍,娘子若如奴婢一般在深宫长大,便会觉得王爷是世上头一份儿的正人君子。”
“他是正人君子?”
杜若讶然失笑,“那如今王妃踩着我娘家当下酒菜,我不求争锋,只求周全得家人安稳,要如何施为呢?”
“这府里人口进出全是仁山殿的翠羽照管,凭是王妃或者张孺人都伸不得手。这一回元娘子能进来,奴婢瞧着——”
她笑盈盈看着杜若停下不语。
杜若转念即明,愤愤地一拍榻头,“他想试我的本事呢,我若得用,他便得了益处。我不济事,他再寻旁的来。哼!”
飞仙殿。
朱红窗棂外高大榴花开的如火如荼,灿烂阳光透过枝叶照进殿内,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明艳的影子。
惠妃端坐上首,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一把缂丝织造团扇有气无力的摇着,一双眼将闭未闭,懒洋洋的,唯有精心描画的垂珠眉异常醒目。
初夏时分,她穿了一身朱砂罗裙,裙腰束至胸乳部位,外头披着宽大轻薄的烟色醒骨纱罩袍,似有若无露出□□裸臂一抹玉色,显得愈发慵懒娇贵。那扇子专为应端午节气,分了五色,绘有石榴、蜀葵、艾草、栀子和萱草,有驱邪避害之用。
咸宜公主依偎在榻上,微微眯着眼睛,身上搭着一床薄茧被,正与一位美貌妇人低声倾谈。
不知咸宜说了什么,那妇人用手帕捂了嘴,却挡不住娇滴滴的笑声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