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闻言挑了挑眉。
英芙轻笑出声,入府年余,还没见过张孺人在李玙跟前着意表现,今日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李玙不置可否,温言向英芙道,“你多看顾些杜娘子,莫要人前失礼。”
英芙忙笑应了。
飞仙殿。
长安历年暑热难耐,因此兴修兴庆宫宫宇之时,李隆基特意令人减少梁柱,扩大窗棂。视野开阔之外还能得通风之妙。其中飞仙殿专为惠妃所筑,台基垫高达五丈,人在室内,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碧草宫墙尽收眼底。
咸宜穿着一袭深碧色修身竹叶裙临窗而立,雪肤明眸,清爽的像一湾湖水,盛暑之中显得格外宜人。
自有孕后,咸宜唯有腹部隆起,腰身面容几无变化,从身后看还似少女一般。
惠妃倚在她身后软榻上,穿着一袭石榴红醒骨纱制的薄裙,举着一把象牙柄小扇子轻扇。
“身段好歹还像我。”
咸宜含了一缕矜持的笑容凝眸远望,见苍穹无迹,龙池上荷叶田田,水波粼粼如金,微笑道,“阿娘难得夸儿。”
“不夸你夸谁?”
惠妃半是满意半是欣慰,且笑且叹息。
“安排绡兰去阿瑛院中,一来激发他思母之苦,越发恼恨你阿耶。二来教导子佩争宠手段。如今搅和的太子院天翻地覆,连宗正寺都上了密折,诉太子之过一十八条。真没想到,我的咸宜,竟是个女中诸葛。”
咸宜回身展颜轻笑,伸出食指摇一摇,凤眼微睐。
“阿洄自幼与二哥交好,这些时又常在一处玩耍,阿耶都是知道的。宗正寺密折指责二哥宠妾灭妻,流连平康坊,连阿洄也骂在里头。所以,由阿洄出面向阿耶密告二哥有怨怼之心,阿耶焉能不信?”
圣人独揽乾坤,将皇子们圈养在十六王宅,连京官都不认识,更何况镇守边关的节度使们?所以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所谓储位之争,不过是兄弟之间关起门来的小小风波,与寻常乡间富户别无两样。
惠妃看透此节,虽有夺嫡之心,却并没有前朝妄图插手朝政的后妃那种独行险路的战战兢兢。
——只要能拖太子下马,雀奴必定可以脱颖而出。
然而此刻,放出眼光看看,咸宜志在必得的模样却是极似太平公主当年。惠妃略一愣神,心下微动。
圣人给自己起小字阿瞒,是因为崇尚曹操铁腕,文才武略皆胜过时人良多。阿瞒常说则天皇后天纵英才,极之英明睿智,所以他虽然恨她颠倒乾坤夺走李家天下,每当遇到难事时又总会想:如果则天皇后还在,会怎么处置呢?
也正因为阿瞒有意无意的宽纵,坊间也好,朝廷也好,对则天皇后的反思追忆一浪高过一浪,甚至出现了韦氏族学这样的机构,公然宣称教养女郎亦是于国有功、于千秋万代有利的大好事。
可是对惠妃来说,则天皇后主政的时期,就几乎是噩梦了。
当不满十岁的武骊珠初次进入大明宫时,则天皇后已经年界七十,老迈昏庸,鬓发皆白,日长悠悠贪睡,行为糊涂莫名,对待孙儿孙女像对猫狗,有事时扒拉到一边,闲来无聊就逗弄着玩耍取乐。
骊珠的堂姐妹乃至姑妈姨妈们被随意指婚,有时甚至是出于恶意的耍弄,偏要将互生情愫的男女拆开,或是把彼此厌弃的绑在一起,似乎少年人无望的泪水能带给她莫大的快乐。
那时候骊珠总是不由自主的从内宫疯跑出来,躲在宣政殿的屏风后头,巴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后来睿宗李旦继位。他的朝堂上,位次最高的女人变成了太平公主。
她大权独揽,既有杀伐不驯服臣子的决断,又有勾连权臣文士的耐心。惠妃虽然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全靠运气扛过多次政变,却还记得当年太平公主傲然站在李旦身后,面目沉静自信,有条不紊发号施令,掌控整个帝国的样子。
思及故人,惠妃不无感叹。
“有你在,即便雀奴不争气,我也能放心了。”
※
咸宜团着手中的帕子,慢慢嘬着茶水不吭声。
惠妃见她一味沉默,约略明白她不服气,遂道,“当年睿宗的天下就全靠着太平公主才能坐稳。雀奴的性子和软,又太过正直,不宜为君。可是李琦还小,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
来来去去总是这几句,咸宜听得烦躁,闷声顶嘴。
“阿娘不是还有我么?”
“傻丫头。”
惠妃笑叹,“秦汉以来约略千年,登基称帝者百多英豪,女主临朝才有几人?况且,她们多是以皇后、太后身份垂帘听政,待时机成熟仍需归政于帝王。身为公主者,只有你婆婆的阿姐安乐公主曾经被封为‘皇太女’,列入储君之位,却也死的不明不白。”
她看了咸宜一眼,取笑道,“你当真有心于朝局,不妨辅佐雀奴登基,以长公主之名监国理政,便可一展才华。”
咸宜无奈。
“阿娘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替阿娘不值得。要说宠爱信任,阿娘如今胜过则天皇后当初多少?高宗贪花好色,连小姨子和内侄女都不放过,可是一朝病倒,便把朝政尽数托付于则天皇后。阿耶虽然身体康健,可是我瞧着他也懒得很,要不是相爷得用,恐怕日日都要喊辛苦呢。阿娘不妨预备起来,寻些台阁文章读读,哪日相爷告老还乡,阿娘便讨些琐事在手,叫阿耶看你的本事。”
惠妃嗤之以鼻。
“你居然敢打你老子的主意?你老子龙精虎猛,殚精竭虑,一天睡一个时辰的日子你没见过呢!”
“好汉不提当年勇!阿耶自然文武双全,才坐得二十几年太平天子。可是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咸宜噘着嘴应声。
“如何,他打盹儿了,为娘便扑出去做一只母老虎?”
惠妃哈哈笑得瘫软在榻上。
咸宜忍着气暗忖。
则天皇后离世不到三十年,中间还出过垂帘参政的太平公主和墨敕封官的韦皇后,可是阿娘从来没想过从宠妃的位置向前再努一步,光会指望儿子。哪怕看清女儿能干,还是叮嘱女儿辅佐儿子。
她黯然苦笑,只得道,“阿娘莫急,我能想到这招,也是因为上回雀奴说,嫡庶不分是败家的根本。我想了好几日,阿耶虽然称许则天皇后,却必定不愿李家再出女主。所以,如果二哥受制于妇人,动弹不得,必定能叫阿耶起忌惮之心。”
“只要你与雀奴齐心,什么都好。”
咸宜正要说话,便见茜桃快步进来,身后跟着个面生的小内侍。惠妃忙向咸宜摆摆手,急切地探出身子,眼里闪着满怀期待的热望。
“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年纪虽小,面见尊上却毫无怯色,略一迟疑,撩起袍角凑到惠妃膝前跪下,轻声附耳回话。
“师傅遣奴婢来传一句话,‘今日朝堂上圣人略提了一句废储,被相爷当场喝止’。”
“只有张九龄反对?”
“是,只有相爷一人出声反对。”
惠妃面色剧变,咸宜两眼瞪的溜圆,盯住阿娘半晌说不出话。那内侍不等吩咐,旋即起身离去。
殿内一片静默。
窗外红日破云而出,万道金光闪耀,照的金砖灿烂辉煌。咸宜五内沸腾,双手微微颤抖,万没想到推动圣人的心意竟如此容易。她原本以为阿耶智勇冠绝一时,不会轻易被自己的小小花招蒙蔽呢。
惠妃也难掩兴奋之情,霍然站起来,发髻上的赤金珍珠步摇玲玲作响。她踱了几个来回,又是笑又是哭,半晌才停下脚步,挽住女儿胳膊大声道:
“熬了多年,竟有我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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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读者问子佩和咸宜到底傻不傻的问题,回复以后觉得意犹未尽,想多聊几句。
到目前为止,出场的cp已经有六对了:杜蘅*柳绩,杜若*李玙,英芙*李玙,子佩*李瑛,咸宜*杨洄,惠妃*李隆基,看起来都不是特别甜美、童话、干净、纯粹的感情关系。
全文我会写到很多对意难平的cp,有些有爱情,有些始终没有,有些发展出来了,有些半中间死了,有些越爱的用力让对方越难堪痛苦。但我相信爱情的创造力,能够把懦弱的人变得勇敢,把脆弱的心灵变得强悍,我想写这个自我塑造和在爱情中寻觅改变的过程,我觉得这不叫虐文。
爱情是非常奢侈的,健全的人才能享受到甜美的部分,但首先,人要找到自己,找到以后,即使没有甜美的爱情,其他东西也足够给予弥补,人应该淡然面对‘也许我就是没有完美爱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