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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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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寄海西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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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忙道,“今日朝会时久,圣人略咳了两声,方才已召了太医在内宫等候。裴郎官若无要紧军机大事,不如过几日再说。”

他年老功高,虽然一向笑眯眯的,却有不怒之威,裴禛后知后觉意识到已冒了天大的风险,忙退到路边跪下。

“臣恭送陛下。”

一行人鱼贯行远,李隆基面笼寒霜,目光冰冷,凝声道,“哼!一个个都念着‘文死谏,武死战’,逆着朕的意思来便是于世有功啦!”

高力士呵呵笑道,“今日裴禛得了君王整衣之礼,能在青史留名呢。”

“这等蠢笨庸才!沽名钓誉!”

李隆基恶狠狠咒骂了两句,忽然想起一事。

“朕记得你说当初李林甫在东宫久不能升职,裴太师夫人曾向你求情,说的花好月好,怎么她的儿子脾性倒像张九龄呢?”

高力士摸了摸鼻子。

“您先答应老奴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这个自然,你只与朕说实情就是。”

“此事京里只怕也只有您不知道。”

高力士故作高深莫测状,摇头晃脑不开腔,李隆基不禁大有兴味,想起往事。

“从前武三思权倾朝野,家财巨万,裴太师夫人曾送了骊珠一匹西域良驹,比朕那时的坐骑还好。骊珠知道朕喜欢好马,便转赠给朕。裴太师夫人却当面向朕讨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朕那时年轻,也没有太客气。连累骊珠两面说和,受了她好些气。”

此事高力士也深知,那时正是他掌管御马,要说两面受气,还是他受的多些。

“这样心高气傲直肠子的女郎,如何甘心嫁给裴太师那样板正性子的人呢?”

李隆基一愣,李武两家被政局拨弄,多成就糊涂夫妻。

武三思的长子娶了韦氏所生的安乐公主,武琴薰则嫁了裴行俭的儿子。后来武三思、韦氏、太平公主接连被肃清,武琴薰随裴光庭贬到登州,逐年累官方才回京。

“裴太师夫人喜欢面庞英俊又会说话的人,您细想,如今朝中谁最合她意?”

高力士拿腔作调,好像街头皮影戏艺人勾着人专往男盗女娼上想。

李隆基沉吟片刻,心中倏然一动,拊掌大笑。

“裴稹——,了不得,朕要好好赏他。”

高力士见三言两语已解了圣人恼怒,便有意放慢脚步,连带着诸人皆慢行。

廊庑下鸟语花香,和风煦暖,吹起半卷的竹帘,隐约裹来荷花菱叶的清香。李隆基性情极为复杂,既有父兄难及的杀伐狠绝,也有李家男儿代代相传的浪漫情思,眼中赏玩着风荷胜景,嘴里说的还是政事。

“朕做了二十几年太平天子,开秦汉以来未有之盛世,功勋高过太宗、高宗。张九龄却把朕当作普通的天子,要以陈规陋俗约束朕。他以为天下人、世间事是按照典籍来运行的吗?他若是做则天皇后的宰相,也敢这样公然维护太子吗?”

高力士从宫人提着的食盒中拎出一把铁壶,倒了雀舌递到李隆基手中,缓缓劝说,茶香清而深远,沁人心脾。

“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都是陛下的功劳。这一点子小事,陛下本不需要劳心费力。古来贤能的典籍许多人都能解释,不止张九龄一个人,不如听听其他宰相怎么说。”

“这话有理。”李隆基不由得点了点头。

高力士微笑,瞧见五儿欲言又止,便喝道,“圣人面前不打诳语,说呀。”

五儿忙趴在地下抬头回话。

“陛下明鉴。今日朝会上独张相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奴婢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散会后走慢了几步,恰好见李相低着头若有所思。奴婢便问他‘相国想什么呢?’。李相说,‘今日之事皆是陛下的家事,何必与旁人商量’。奴婢方才想,可不正是这个理儿。莫说陛下,譬如今日若李相爱重小儿子,要举荐他做官而不举荐长子,难道天下人要怪李相有过错吗?”

李隆基皱着眉听他东拉西扯许多,哈哈大笑,抬脚便踹。

“小猴儿崽子!御前伺候果然进益了,赋比兴也会用了。”

小算子目光在五儿身上一转,仍然屏息而立。高力士仿佛未见,只笑道,“陛下可知鹦鹉学舌是什么模样?”

李隆基笑了两声未再答话,举步徐徐而行,目光扫过道旁披甲卫士手中平滑如镜的长戈,映照出高力士变形的方脸。

他心思晃动,漫声念道,“力士——”

一语未了,高力士已心领神会,低声应道,“除开陛下亲随,殿中内侍宫女共有八人。”

李隆基点点头,不发一言扬长而去,小算子抹了把额头冷汗,急忙跟上。

飞仙殿内。

小算子趴在地上,将方才李隆基与高力士的对话一五一十学了出来。待说到‘鹦鹉学舌’一节,他有意引惠妃发笑,却见惠妃目光渐渐沉郁,眉头拧得紧紧的,曼声问,“五儿是说李林甫么?”

小算子忙答道,“是,开元二十二年升礼部尚书,加授同三品平章事的李相。”

惠妃陷入沉思。

碧桃从桌上掐丝珐琅漆盒里抓出一把金瓜子,用帕子包着递给小算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谢恩惊扰了惠妃。小算子将帕子塞进怀里,无声的磕了个头,爬起来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晚间李隆基照常例到飞仙殿晚膳,五儿跟在后头。

惠妃看着小五儿笑道,“这孩子伶俐,难怪阿兄喜欢他,时时带在御前。”

高力士微微躬身一笑,并不开口。

五儿忙答道,“奴婢粗笨。”

碧桃默默取了龙涎香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轻烟带出缕缕幽香,待得帝妃二人情浓絮语之时,便默默退了出来。

值房内牛贵儿布置了酒菜,正在坐等,见她出来,便提起酒壶满上一杯。碧桃在他对面坐下,以手支额,久久不言,只闻呼吸浊重。虽已下了值,眼神落在桌上还是定定紧紧的,未见放松。

牛贵儿道,“你已知道了?”

碧桃方才在殿中伺候,不敢露出端倪,此时再难忍耐,眼泪一涌而出,哽咽道,“高爷爷亲自处置的,必是,必是凶多吉少了吧?”

李隆基既有‘杀神’之称,高力士自然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如今虽然年事已高望之慈眉善目,料理起内宫诸事仍是霹雳手段。即便碧桃以飞仙殿大宫女之尊,对他仍是畏多于敬。

牛贵儿心头也是惴惴。

他望了一眼窗外,见偏殿耳房内灯早亮起,几条人影团团围着侍候,便知高力士已经歇宿。

牛贵儿压低声音道,“咱们娘娘行事如此不知遮掩,以后结果也难说。”

碧桃苦着脸垂泪,两手颤颤握在桌沿上叹气,“那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两人对饮苦酒,牛贵儿越喝越是气恼,重重一拳锤在桌上。

碧桃想起旧事,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从前娘娘也不是这般性子,这些年生是叫圣人宠惯至此。咱们三个一块儿从岭南到得京城,又一同进了宫。若非大哥与果儿照拂,奴婢哪能在娘娘跟前站稳脚跟。”

牛贵儿摇头道,“果儿照看你?罢了罢了,他贪功冒进,早晚惹出祸事。你能替他弥缝得几回?”

碧桃满以为此事瞒的鸦雀无声,唯有惠妃知情而已,当下羞得撑着桌角站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去。”

牛贵儿早知碧桃心意,并未视果儿为阉人图个对食相伴,而是当做终身可靠的铮铮男儿。他虽然半含醋意,究竟自小的情分,倒也乐见其成,满心里已认了果儿做妹夫。

牛贵儿温声道,“能出得宫去自然极好,不过忠王府里内宠颇多,听闻他并未抱住王妃的大腿,往后前途也难定论。”

自将果儿送去忠王府,碧桃的心耳神意早挂在那里,当下抿着嘴笑。

“是。前些时候忠王妃有孕,为博贤名儿,特挑了族内一个貌美如花的妾侍服侍王爷,如今竟似极得宠爱,反分薄了王妃与王爷的情分。”

牛贵儿听得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碧桃已经接下去道,“忠王阔绰,果儿伶俐,攒些银钱罢了,咱们做奴婢的,前途什么。”

牛贵儿是聪明人,又真心实意体贴碧桃,对她那点子妇人心思,自然如明镜儿似的一望而知,上下打量她几眼,似笑非笑。

“可不是,你今年已二十二了,再熬三年便可出宫,往后夫唱妇随,安闲适意得很。”

碧桃一时失言,大感窘迫,捂着脸扭捏了下,终究不愿胡言遮掩,只得低头咬了红唇,轻轻‘嗯’了一声。

牛贵儿大为叹息。

“你呀你呀,旁人听闻废储一节,水里火里都要巴结住咱们娘娘,扎下个根基。你倒好,这便生了退意,把近身位置让给别人。”

碧桃生性平和,不愿与他争执,只抹着嘴笑。

“是妹子说错了。大哥素有志向,未来必不止于飞仙殿首领太监。妹子就以这杯水酒祝大哥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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