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李林甫微侧过头偷偷瞥了一眼圣容。
殿外风雨如晦。
冰冷的湿气溜着门缝往殿内钻,连带着十八盏巨大的百枝宫灯也不似往日亮堂,昏暗的火光照着李隆基半边脸,微眯的眼睛冷冽似冰雪。
李林甫心里突兀的打了个寒颤,目光一抖,便瞧见皇袍上金线绣得团龙,看似圆融饱满,也有张狂狰狞的爪子探出来。
李隆基施施然一笑。
“方才吃饭时,朕见你那个小常随已是传过话了吧。”
张九龄脊梁骨挺得笔直,仰脸道,“是,家里不敢耽误圣意,即刻便传了话进来。”
李隆基慢慢点头,把佛珠绕了两圈套上手腕,伸直长腿,向椅背靠过去,和煦地笑起来,有种大局已定,稳操胜券的笃定。
“如此甚好。”
“老妻早就听说太医院院判乃是妇科圣手,于妇人生养孕育一事极之擅长,一直敲打着臣来请旨。因太僭越,臣才拖了这些时候不敢开口。如今既然圣人恩恤,臣——”
张九龄郑重撩起正红如赤炼一般纯粹的鲜红袍角,干脆利落地跪下,大声道,“臣谢圣人隆恩!”
李隆基微微蹙起眉头,既意外,又觉得有点儿意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拿捏着语调,慢慢敷衍。
“些许小事,相爷何必与朕这般客气?”
“朝廷自有礼法规矩,不可轻废。”
他拿这句话当做今日君臣奏对的结语,自己说完,也不等李隆基再发言,径自爬起来,威严自若的扫视群臣。这三五年,李隆基亲手料理的事儿越来越少,张九龄说话便自有万钧气势。
群臣都收敛了心神,不约而同低下头,等待他的训示。
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出列道,“日前圣人命臣前往河西,核实前河西节度使牛仙客的政绩。臣如今已探明。”
“嗯。上月崔希逸接了牛仙客的河西节度使位置,回奏他在任时厉行节约,积蓄财物,政绩可观。”
李隆基把手肘撑在膝盖上。
“相爷谨慎,怕朕听信了不实不尽之词,特叫爱卿费神跑这一趟。未知实情可如崔希逸所言啊?”
张利贞拱手道,“依臣所见,河西确是仓库盈满,器械精进。”
“好!”
李隆基一拍大腿高声赞叹,“牛仙客果然是个人才!”
张利贞附和,“圣人眼光卓越,能识人于细微处,提拔牛仙客做朔方行军大总管实是极恰当的。”
李隆基瞧了一眼默默无语的张九龄,扯开嘴角朗朗笑言。
“既是人才,便该破格提拔。从前张说在时,一意推举相爷,朕心中也曾有些疑虑,然这十数年看下来,到底是张说的眼光好。朕琢磨着,不如这样,调牛仙客入朝,先做个工部尚书,至于品级嘛,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何?”
李隆基这句话抛出来,张利贞和张九龄窒住呼吸,满朝文武也顿时炸开了锅。
李唐立国以来便有‘出将入相’一说,边将一旦调入中枢,升迁之快,远胜从六部累官升任的朝臣,所以韦坚入朝才那样引人注目。如今再把牛仙客提拔上来,中枢的局势就更暧昧了。
裴耀卿、杨慎矜与李林甫等三个宰相心头纷纷敲起小鼓,六部官员也都嗅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谨慎些的低低垂了头,性子浅薄的已忙不迭挤眉弄眼互相议论起来。
牛仙客固然是个能干的,可他性情如何,在朝中与何人结交,皆不得而知。最要紧的,更易储位迫在眉睫,此人立场如何,还是未知之数。这个节骨眼儿上,在四个宰相之外再添一个,皇权与相权之争,岂非越发扑朔迷离?
李隆基居高临下,看着满朝重臣显贵被自己三言两语拨弄得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直如暴雨将至,池塘里响起的蛙声一片,感到又好笑又得意。
“从前则天皇后在时,一朝宰相多达十来个,固然有些争权夺利之事,然群策群力,却比一人独揽要强。”
他望向裴耀卿,“裴相怎么说?”
裴耀卿忙道,“朝廷事务繁杂,臣等四人顾此失彼,常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圣人如此安排,乃是救臣等于水火。”
“这……”杨慎矜直发懵。
资历最浅的李林甫忙禀道,“臣忝列相位,处事多有不周之处,如能得牛郎官指点,必可精进一二。”
李隆基点点头,再看张九龄,却见他还是面平如水,毫无波澜。
李隆基也不开口催问,只耐着性子等。
殿中空气静谧的叫人难受,气压越来越低,李林甫低着脑袋,觉得腰间挂着的银刀子在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张九龄才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自开国以来,尚书之职只有德高望重者才可担任。牛仙客边疆小吏出身,目不识丁,骤然提拔到清要之位,恐怕遗羞朝廷。”
李隆基收敛了笑意,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张九龄的神色。
屋顶上挂着的风轮叶片的阴影斜斜覆在他的脸上,英挺如鹰钩的鼻子半遮半掩得有些模糊。
“近日朕与相爷想是越发疏远了,怎的事事都踩不到一个节奏上呢?”
张利贞心头一凛,忙上奏。
“臣此番远走朔方,一路见各级官员皆尽忠职守,秉公办事。圣人要嘉奖牛仙客,不若连带他手下兵将一并嘉赏,方显得天恩浩荡。至于牛仙客本人嘛,多管几年军政,也是历练。”
“爱卿是怕朕与相爷当着诸位卿家的面儿闹起来吗?”
李隆基连眉毛都没动,就轻轻戳了张利贞一刀,见他神色紧张地抿紧嘴唇,呵呵笑了两声。
张九龄板着脸不为所动,李隆基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重。
“你这个做学生的,倒是很懂釜底抽薪。罢了罢了,既是相爷不同意升官,不如加封牛仙客爵位吧,于朝局无甚影响,花些钱帛而已,于他也算件大荣耀。”
张利贞心头一松,难得圣人肯让步,今日就这样罢。
他侧头向老师看过去,满以为他会答应,却不料张九龄平平淡淡应道:“封爵是为奖劝功劳。牛仙客身为边将,充实仓库,修理器械,乃是本职,不足以论功。圣人赏赐金帛即可,不可封爵。”
他这番话说的独断专行,全无商量余地,群臣无不在心底嘶了一声。
李隆基果然将御桌一拍,指着张九龄的鼻子怒道:“相爷嫌牛仙客家世寒微,难道你自己出身名门吗?”
张九龄慢悠悠抖着幞头,把那两根须子抖得像蟋蟀。
“臣出自岭南寒门,论家世,自是不如牛仙客。不过臣在中枢多年,执掌文诰。牛仙客只是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如加以重用,恐难孚众望。”
他顿一顿,“更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相爷很会扣朕大帽子!”
李隆基冷冽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人,见再没敢抻头说话的,略顿了下,忽地面色一转,欣然笑道。
“那便依了相爷。”
众人心底吁出活气,李林甫觉出背上寒浸浸的,原来出了满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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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戏烦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