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姐妹自幼亲厚,虽不同父母,因赫赫武家在京中如今只剩下二人,更有生死与共的情谊。少年时惠妃在临淄王李隆基和宁王李成器之间徘徊犹豫,没少被琴熏笑话优柔寡断,故而今日惠妃有心找回场子。
琴熏恨恨瞪了惠妃两眼,两步下了榻,搀起李林甫,心疼的替他揉了揉膝盖。
“上回还说下起雨来就疼呢。你太老实,圣人跟前也没动不动就跪,怎么见着娘娘反而越发恭顺了?”
她仰着头向惠妃说项。
“可惜你呀,这个殷勤上的晚了些,横竖圣人都吐了口了。现在才来飞仙殿,知道的,说你对娘娘忠心耿耿,一颗心容不下外人。不知道的,只说你趋炎附势,见了好处才撒鹰。”
惠妃早命宫女搬了绣墩过来,掩口笑道,“人家都说李相能言善辩,我瞧着,倒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李林甫任由琴熏搓弄,仍旧板着脸。
“还请娘娘听臣一言。太子受制于后宅,连妻妾之争尚不能平,又曾对驸马口出狂言怨怼天子,岂有为君之理?寿王虽年轻,却持重公正,天性仁厚,有太宗之风,非郯王、忠王可及。臣为寿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雀奴有太宗之风?
惠妃回忆起另一个被称为有太宗之风的人,则天皇后,不由得满心怅然。
李林甫家道中落,爬仕途足足三十几年才得见天颜,见识有限,即便有心吹捧雀奴,这马屁却是拍到了马腿上。
要说雀奴像谁,其实是像宁王李成器。
只可惜,‘让太子’的稳重宽让,君子风范,翩然如玉,李林甫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成王败寇啊。
惠妃甩甩头,岔开话题。
“不是这么说。有张九龄在,我瞧圣人也难作为。”
“娘娘陪伴圣人二十多年,圣人的性子,娘娘还不清楚么?拉着不走打着走。若没有张九龄,娘娘大事已成。既有了张九龄,不妨顺其自然,由着他和圣人打擂台去,激起天子雷霆,便不可挽回。”
李林甫不慌不忙娓娓道来,稳重的语调极有说服力。
惠妃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她笑盈盈瞧着李林甫。
“李相是朝廷股肱之臣,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些。”
“圣人儿子虽多,能排上行次的唯有郯王、太子、忠王、鄂王、寿王,这么寥寥数人,无不是子凭母贵,可见圣人重情。娘娘如今独步后宫,寿王便无隐忧。还有一点,圣人身子康健,必不喜成年皇子,偏爱幼子。”
此中意思,上回咸宜便曾隐约说起,事后惠妃想了又想,还是犹疑,今日李林甫也这般说,她便觉得稳妥。
有了能掌舵的人,惠妃喜得扭头看琴熏。
“今日真是多谢五姐。”
琴熏笑道,“一家子骨肉,不帮你帮谁?”
李林甫又道,“娘娘神机妙算,决策于千里之外,用区区一个杨家女儿便挑得太子后宅鸡飞狗跳。臣佩服。”
惠妃心头微漾,淡淡笑道,“原也是无心偶得。”
“坊间都说圣人忌惮太子宠妾废妻,其实,圣人忌惮的是皇子软弱,为女子挟持控制。太子偏是输在这一着。然而仅凭此节,只怕难以成事。”
李林甫越说越深入,惠妃频频点头,询问道,“听李相言下之意,必然已有万全之策了。”
李林甫等的便是她这一句,忙深深作揖。
“娘娘言重了,臣今日得娘娘知遇之恩,为娘娘分忧是臣职责所在,臣必定尽心竭力,保寿王登太子之位。”
惠妃坦然许诺,“区区一个左相之位,轻而易举。”
她复问,“不知李相预备从何处着手?”
“太子如今,还缺一个无论如何洗不脱的罪名。”
※
惠妃歪着身子瞧李林甫。
他身上的赤红圆领袍衫论款式是最简单那种,滚边刺绣一概不用,只凭材质细密厚实取胜,衬的人挺拔舒展,可见是个讲究洁净简便的人儿。再看琴熏,却是花枝招展,金碧辉煌,七八个颜色打翻在身上。
惠妃且不理李林甫,反对着琴熏摇首微笑。
“人家都说淡极始知花更艳,五姐姐改日试试只穿一身白,或一身蓝,不知是何况味啊?”
李林甫抬头瞧懵然不解的琴熏,不由得抿了抿唇。
琴熏嗔道,“人家同你讲正经事,你又扯到哪里去了?”
惠妃目光温柔,打量二人许久,弯起鲜红的嘴角。
“李相心里头的成算,本宫瞧着,今日是不肯明言了。也罢,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往后在圣人跟前反而好应付。”
都说聪明女人难得漂亮,其实是美女不需要明目张胆使用智慧,自有英雄豪杰替她们铺路。
李林甫欠身微笑。
“娘娘说的极是,此事原委,娘娘不问是最好的。”
两人铆定大事,对视一笑,李林甫便告辞。
琴熏见他眼角隐约笑意,松了口气,待他走了,便听惠妃问,“李相深藏不露的性子,怎么就被你看上了?”
琴熏面带娇羞,万分柔情,正念念不舍瞧着李林甫的背影出神,闻言抬起头。
“怎么,你看不出来吗?哥奴的风采,可胜出圣人许多啊。唉……”
她幽幽叹息,拖出一长串婉转的忧伤。
李隆基的相貌气度极出众,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淄王时,风流名声已经从遥远的封地传回了长安,大明宫中多少宫嫔女官曾对他另眼相看自荐枕席,且好评如潮,一试再试者多矣。
彼时骊珠还小,旁观万紫千红热闹争春,并不明所以。
而正当韶华的琴熏却不喜欢李隆基过于自负甚至幼稚的表现,在他御极之前,曾多次与他当面龃龉。
然而踩着李隆基夸赞李林甫的相貌?
惠妃毫不怯阵,只觉得琴熏魔障了,她微微颔首,雍容美艳的面孔在日光下闪烁。
“啧啧,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琴熏翻了个妩媚的白眼,红着脸咬住下唇依依挪到方才李林甫坐过的绣墩上,双臂圈住自己,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惠妃,讪讪道,“他拥立寿王有功,往后你可不能怠慢了他。”
惠妃笑的岔气。
“五姐姐啊五姐姐,饶你自诩风月场上无敌手,竟也有这般情状。”
琴熏眨巴着眼腼腆地绕着手指。
“要叫我私心说,我还不愿意他搅合你这摊子事儿呢。储位更易,破天的大动静,他一个才挂上相位的新官儿,手里没有金刚钻,站对了边儿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跑断了腿吧,人家还不领情分。万一站错了,白把小命填进去。你看杨慎矜、裴耀卿这等世族郡公,谁肯轻易表态?由着圣人跟张九龄对面打擂台,闹腾的沸反盈天,只管稳稳坐着装瞎子。”
惠妃施施然起身,扯着长长的织金裙裾迈开步子,精致的桃红缂丝六团花披帛拖曳在身后。
“你这就是无知妇人的浅见了。亏得李相自有肝胆,未肯听从你唆摆。五姐姐,你莫非不明白?正是如此局面,李相才有出头机会啊。不然杨家、裴家历代经营,这么容易就让他越过去了?”
“可是你忘了上回咸宜说的,越是这种时候,雀奴越撇清些越好,别触了圣人的霉头。”
惠妃郎朗一笑,神色笃定。
“诶?李相老成谋国之言你不信,倒是信我那丫头的揣测?她小姑娘家家儿,往上看没伺候过婆母,往下看没料理过庶务,懂什么?”
咸宜确实稚嫩,才瞧不出杨洄虚情假意,只管一颗心贴上去,可是琴熏还是低声咕哝。
“我就觉得咸宜说的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