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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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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散故人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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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白完,耳畔忽然插进一声高昂的疑问,“这么说来,你是顾念惠妃了?”

小算子惊骇莫名,一口气没倒过来,呼吸带喘地往后挫着后腰,眼睁睁看着一片绣着龙纹的袍角飞进视野,朱红色底子上金银丝线交错,在幽暗深沉的夜色里迸发出刺目的光亮。

小算子深深把头埋下去,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潮湿的地面。

“大雪那日你去瞧过惠妃?”李隆基的音调和煦随意。

“从前你往飞仙殿递消息,朕都知道,女人家的小把戏,虽不应当,罪过也不大。待会儿自己上掖庭领二十板子,罚俸半年,小惩大诫就是了。”

该掉脑袋株九族的罪过,高高举起轻轻就放下了,小算子一颗心从浪尖落回泥地,好半天没回过神。

五儿虚虚踹了一脚,他才忙不迭叩拜谢恩。

“圣人圣明,奴婢知道错了。”

“你体恤惠妃便是体恤朕。说吧,那日你瞧见什么了?”

小算子瞪大了眼睛,抬脸直面君上。

李隆基的身姿如常挺拔,脸色也波澜不惊,甚至比平常还多几分淡然,手指虚虚在空中划过,没露出丁点哀伤痛苦。

圣人的样貌,照史官的说法是‘英明果断,雄伟俊丽’,然而这话太笼统了。小算子见过宗祠里供奉的历代皇帝、皇后以及储君画像,圣人在这群人当中最最拔尖。

他的眼睛坚定、深邃、旷远,最奇妙的是,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自省。他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还分了半分精神在空中看着自己。这种清醒,或者是多疑,或者是冷酷,天长日久,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最后凝结成帝王的威势。

纵然已经在御前服侍了五六年,被圣人正眼打量,小算子还是感到汹涌的寒意从尾椎骨迸发,一路攻城略地冲上脑门儿,炸开冰凉的礼花。

飞仙殿。

白绫蒙了昔日璀璨光华的陈设,满宫里三四十个宫女内侍都换了重孝,经幡打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的哀悼。

牛贵儿轻手轻脚走进里屋,刚掀起帘角,就听见茜桃支支吾吾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回事儿,头晕晕的,人也发蒙,晚上睡觉云里雾里都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没,一会儿看见神仙妖怪,一会儿又好像在宫里。”

牛贵儿站了片刻,听里头没了动静才抬步进去。

茜桃和碧桃两个手握着手临窗坐着。

茜桃形容还好,人怏怏的没有精神。碧桃却是瘦的发飘,眼下青白,孝衣空荡荡的,看见牛贵儿鼻子又抽了抽。

知道他们俩情分非比寻常,茜桃站起来向外走,给他们腾地方。

“我上外头盯着去。”

牛贵儿空开半边身子让茜桃出去,扭头劝碧桃,“别哭了,没日没夜守了七天灵位,你也算对得起娘娘了。”

碧桃嘤嘤哭泣。

“娘娘真是丽妃鬼魂作祟吓死的?可恨娘娘疼我一场,事到临头,我竟没在。”

“左不过一天功夫,刚巧你就没在跟前,也是缘分浅。”

碧桃抹着眼角,“偏果儿病的厉害,身边离不得人,就错过了。”

“人死如灯灭,灯一灭,眼前就黑了。不是我说你,事到如今就别问了,对你不好,你瞧四宝,实心诚意向着娘娘,得了什么好下场?”

碧桃神情一凛,迟疑着问,“四宝他——”

“打死了。”

好歹也是一条命,就为了一句话没说对,多少年忠心耿耿都白费。碧桃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几天哭得太狠了,再要为四宝挤出眼泪,竟不能够。

“打发家人丧葬钱了吗?”

“丧葬钱?那些等着喝血肉的还配花他拿命换的钱?”

牛贵儿噗嗤一笑,搬了个细木小匣子出来,轻巧的一揭,里头满当当整铸的好银子。

“四宝乡下有个表妹,小时候跟他亲近,说过几句亲热话,如今也嫁人做了娘子。我揣度着,这份儿钱他大约愿意给她。你替他带出去吧。”

“就没旁人了?”

碧桃斟酌了下,“这够买个好庄子了,凭空给人,夫家难免疑虑。”

“天上掉好处往外推么,反正就是个太监,死都死了,疑虑什么?即便活过来,还能跟他抢老婆?”

牛贵儿仰脸笑,好不叫眼泪滑下来。

“飞仙殿的人都是我从宫闱局挑来的。你和果儿是我老乡,茜桃从余姚来,独四宝生在关中,家里最穷,没吃过饱饭,又老实。”

他哽咽,碧桃也心酸。

飞仙殿里独牛贵儿年纪最大,是众人的主心骨。他原本家里也还过得,自小读书指望中举做官,无奈家道中落,逼得没有办法才净了身,便与家人断了来往。平日他最疼爱四宝,当子侄辈处处指点教养,不想落得如此结果。

碧桃抽抽搭搭的,那骤然失了势的线团子从屋角寻摸过来。

人说兽有灵性,到今日碧桃真信了。线团子好像知道再没人宠惯它了,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在榻角徘徊,没得她的召唤,愣是不敢往人身上蹭。

“来。”

碧桃冲它招手,线团子一瘸一拐的歪过来。

“畜生玩意儿!内侍省再不抱走就扔出去,闹得满屋子狗毛!”牛贵儿蹙眉踹了一脚,线团子往后翻跟头,滚到地上。

碧桃愕然,想起牛贵儿向来不喜欢猫猫狗狗,只得叹口气作罢。

牛贵儿手指摁在细木匣子上,“这世上还惦记他的就剩咱们几个了。”

“树倒猢狲散,从前万事系于娘娘一身,如今里外没个倚仗。”

“娘娘刚走你便求去,未免显得凉薄,不如等一阵子。待果儿求了忠王,跟高爷爷提一声,必能成的。眼下嘛,太华还小,又与你亲近,身边正缺人照料。昨儿五儿来问,我已替你交代过了。”

他色色想得周到,开解一番,碧桃也略感宽怀,遂仰起脸问。

“那你呢?”

牛贵儿笑笑。

“太监宫女两样啊,宫女到日子能出去,太监却要死在这宫里头。横竖龙池殿满满当当塞不进去,看哪处闲置宫宇混过算数吧。”

死啊死的,听见这个字碧桃就胆寒,她扯着牛贵儿的衣袖地低声恳求。

“阿兄好好求求高爷爷,指到忠王府上,咱们三个还在一处。”

“你跟了果儿我也放心。”

牛贵儿不着痕迹地轻轻一让,那片衣袖似浮云漫卷,脱了碧桃的掌心。

“你瞧他病才好些又来看你,日后必定待你好的。”

碧桃向外一瞧,果见果儿精神抖擞走来,她垂眸轻笑,没在意身后牛贵儿羡慕自怜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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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的死应该责怪谁呢?政敌的算计,女儿的野心,儿子的逃避,丈夫的权衡,还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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