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她的嗓音全然不似女孩脆嫩尖锐,反而粗嘎嘎干瘪瘪的,像被烟熏过,又与寻常内侍不同,有股特别的婉转,组合起来便十分诡异,甚至有些瘆人。那侍卫是窦家原先调理过专门陪房出嫁的,专司内宅阴私事,即使当着李玙的面也毫不客气,大掌一捏,便把石楠两臂往后吊着提到半空。
石楠益发啼哭,厉声大叫,惨不忍闻。
李玙实在看不过眼,一个箭步冲上前,倏然出手,一把就按住了侍卫的肩膀。
“啊!殿下!”瞬时几个侍卫尽皆耸动,秋微也立刻起身。
李玙接了石楠揽在怀里,淡然道,“你们都出去。”
那侍卫道,“殿下别叫这妮子蒙蔽了,手爪利着呢,可千万别近她的身。”
“出去。”
李玙看也不看他们,小心翼翼把石楠放到榻上坐好。秋微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亲自领着诸人退场,只留下李玙和石楠。
石楠捧着肚子重又抽泣起来,李玙不忍直视,想了想问,“你家在哪里?”
“咸阳,我是咸阳人。”
“谁教你那些祸害我儿的手段?”
石楠愤恨地撕扯着嗓子大喊,“我不认得谁是你儿子!”
一阵长久的静默。
石楠皱着眉眼哭得泪眼婆娑。
“嬷嬷不学就打,我,我怕死。青天大老爷,你饶了我吧,我不要什么孩儿,你送我回家!我家门口有一簇石楠,比我还高,是粉紫色的!你往咸阳街道上寻,一定能寻着的!”
眼泪把她脸上黑黢黢的污泥血痕洗掉大半,露出一双圆溜溜乖巧的眼睛,倘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应当不难看。
李玙万没想到有人的手段能如此下作,这样干净甜美的女孩儿,拿来做这般用处。他望着她的翦水秋瞳,樱桃小口,迟迟下不了决心。韦家十六娘心甘情愿要玩《升官图》,怎能不承担风险?可是眼前的女孩儿纯然是个工具而已。
石楠见他不语,心里怕上来,横了横心,闭住气,纤纤素手向着李玙身上伸过来。她十指光秃秃的,没有蔻丹香粉,也没有手镯戒指,可是纤长的指尖白皙细嫩。
在这温暖明亮的王府内院,浑身污糟的孩童对着金尊玉贵的亲王,露出街头最便宜的娼家女才有的凄惶谄媚的笑意。
这幕荒谬的场景令李玙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厌恶透了,闭着眼高声叫长生。
“你亲自去。送她出城,找个好大夫看能不能落胎。实在不成,你远远儿的送她去泉州,等孩子生下来,安顿好再回来。”
长生犹豫着问,“殿下是说把孩子处置了?”
“不是。”
李玙沉沉摇头,声音闷敦敦地像个破锣。
“好好的孩儿,何必生在李家?你给他寻个老实富足的人家,重重贴一笔钱,就说是京中高门私通所生,决计不会讨回。”
石楠从来不知道泉州在哪里,听着十分遥远偏僻的样子,她吓坏了,拼尽力气直着喉咙大声喊。
“放开我!我要回咸阳!我不去泉州!”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把她捂住口鼻抱出去。
待秋微再进来时,日影已经西斜,漏进花窗的余晖照在墙壁上她亲自画的画儿上,是一架开着门的鸟笼子,并一只画眉,敛着翅膀,迁延在门口要去不去的。
李玙眼呆呆望着画眉,听见她来,清清嗓子冷静地询问。
“说罢,想要什么?”
“殿下要拿好处来换我的人是吗?她跟了我多年,身份干净,行事很有分寸,又口风极紧,确是好用。可是不便宜呢。”
李玙不耐烦地打断她。
“叫你开价!”
秋微极力闭眼摁住抽噎,挤出一个凄惨的笑意。
“妾的弟弟张清,年少好学,如今已以八品出仕,妾想求殿下赏个恩典,替他安排个有前途的衙门,提携他,点拨他,往后我们张家感念殿下的恩德。”
李玙沉吟着不说话。
“如若开元二十五年内殿下未做到此事,妾便将那件事禀告圣人。”
秋微瞧着他面上毫无波动,迟疑片刻,一狠心,飞快地使出杀手锏。
“圣人何等英明果决,必不会受殿下巧言令色欺瞒,到时候将废太子案一查到底,便不是扰乱太子内宅这么简单了。”
李玙猝不及防,未料到秋微面上温温吞吞,竟已将事情查明,还敢当他的面提及李隆基。
他眼角猛地一跳,眉头斜挑,面相顿时凶神恶煞起来,窜起来欺身上前,捏住她脖子恶狠狠威胁。
“阿妹与本王自幼相交,还不知道本王的性子么?”
“啊……”
秋微张着双臂挣扎,难受得拼命咳嗽。
李玙本就是个练家子,手上力道不轻,又在盛怒之下,手指卡在秋微细白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好一会儿功夫方才醒过神稍稍放松。
秋微奋力挣开,摸着脖子不吭声。
李玙这个人,任何恩惠都不会白白赠送,每样好处都是带着条件的。她捧到眼前的爱他不要,她就挖空了心思跟他做买卖。可是李玙处处防着她,用她的人,还不肯向她透底细。
唯有圣人李隆基是他提不得的痛脚,一提起就要失控抓狂。
李玙看着她脖子上鲜红的印记,语气恢复平常,点头。
“好。看在你替本王保守秘密的份儿上,本王也不多与你计较。”
他站起来整了整躞蹀带。
“若再敢刁难杜氏,连张清在内,本王一并收拾。”
秋微低头默默,心底悸动,还以为此番终于与他势均力敌,原来是被他当做拿捏她的把柄。
李玙瞧也不瞧她。
“圣人在一日,你若自请下堂,便是断了窦家与张家的前程。到时候即便本王肯践行诺言,只怕也做不到。你要恨,就恨圣人罢。”
秋微认命地笑。
“是,妾早已经不恨殿下了。妾与殿下一样,日日盼着圣人龙驭归天,咱们也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秋微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又清又亮,恍惚还有几分小儿女的纯良。李玙眨了眨眼,也觉两人之间实在悲剧。
在他的心底里,其实是把秋微当做早逝的正房原配,而英芙只不过是续弦继娶。自从与秋微恩断义绝,他便不大指望再与旁人有纵情言爱的快乐。可是这番心思他从未宣之于口,秋微自然也不知道。
李玙从来不肯多言矫饰,洒然一笑,抬腿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