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淡声。
“从前二十几年,有好几回可杀可不杀的,他都没下手。我瞧着这回多半还是照旧。”
依照李玙的做派,两人吹了灯在禅房盘亘了大半个时辰。
因怕她冷,李玙又没带披风外袍等物,只得解了窄袖短襟的胡服与她披着,他独穿一层夹里丝衣。
再想解下裤子,怕显得太孟浪,只得作罢。
屋里墨墨黑,杜若抱着腿蜷缩在榻上,想到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除了两人各自的跟班,还有圣人的耳目不知道藏在何处,便觉得这滋味难熬极了。
李玙闷声打趣儿。
“本王处境艰难,唯有委屈二娘时不常的陪本王演戏。”
杜若听他口里称呼一日三变,有叫娘子,一时二娘子,一时若儿,亲疏远近铺排明白,再往深里头想他的意思,竟是深不见底。
杜若这时候就好比一人临水照花,照得见水波荡漾,照得见花色迷醉,却照不清心事了。
来来去去折腾了整整一日,提心吊胆耗尽心机,熬到尘埃落定的一刻,杜若已是累得断片儿,耳边半听不听他熟极而流的调侃,思绪断断续续,竟睡着了。
风声凄凄,野猫在禅房顶上蹦跶,咚咚的撞击屋顶,好像巨大的石块砸在上头。杜若神思迷茫,恍惚做了个梦。
那梦里李玙领数十万雄兵出玉门关迎敌,金灿灿的千里沃野之上,蜿蜿蜒蜒一条老长的队伍。
前头是披甲兵士,后头是辎重粮草。杜若混在粮草车队里,瑟缩着趴在瘦马之上,胳膊腿酸痛得提不起来。
李玙的背影极远,却始终在视线以内,腰背挺得笔直,没穿锦衣红袍,盔甲覆在污渍肮脏瞧不出本色的袍子上头,肩膀处似还有血痕。
队伍不知道向着何处漫无止境的行进,杜若心头沉甸甸的,不是担忧,更不害怕,只是寂然而满足地随着马步起落。
——嗖!
忽然风声骤起,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着李玙的脖颈划过,随即钉入大地,洁白而颤抖的羽毛瞬间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进泥土。
队伍犹如炸开的蚁群,轰然化作无数细碎的黑点,在空无遮蔽的平原上四散奔逃。
“李玙!”
杜若心口猝然收紧,急促地从马背上挺起脊背,脱口大喊,顿时床榻震动,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满屋里灯烛点的透亮。
李玙俯身而至,身躯庞大伟岸,毛茸茸热烘烘的头凑在跟前,一双亮晶晶灿烂光华的桃花眼笑得荡漾而满足,喜滋滋问。
“想我?”
可能是他离得太近,也可能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
杜若耳畔巨响,心口狂乱大跳,累得胸腔又酸又麻,唇角微微发颤,就带出一种失而复得的伤感气氛。
李玙怔了怔,捏捏她手并额头,憾声摇头。
“以为做美梦有我,原来是噩梦,快忘了罢!瞧你,手脚还是冰凉,身子虚得很哪。”
杜若抖了抖,忽然牵住他衣襟,不依不饶道,“你,你不要出去打仗!”
“哈?”
李玙喟然长叹。
“开元十八年契丹犯唐,本王头上就挂着河北道元帅的帽子了,一场仗打下来两年半,本王连长安城都没有出过,也没有见过邸报、奏章,更没有听真正出京率兵的裴伷先汇报过军情。哼,本王倒是想亲身上阵,可是去的了吗?你可知道王忠嗣?”
杜若怔了怔,回想这名字似有些熟悉。
“王忠嗣的阿耶王海宾,是圣人手里的一员猛将。开元二年因吐蕃犯边,王海宾自请作先锋,就战死了,死状极惨。那年王忠嗣才八岁,举着小弓箭冲到大明宫来,要为他阿耶报仇。稚子童言,令人动容,圣人格外疼惜他,将他接来做我的伴读。”
说到这里杜若想起来。
“这个王将军就是殿下去岁往洛阳看望的旧友罢?”
李玙点头。
“王忠嗣大我五岁,诗文不及我、曲乐不及我,也同我一样没有爷娘教管。可是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比我活的有奔头。小时候,他没日没夜练骑射功夫,把吐蕃人的画像挂在靶头上,每张都要射的稀烂才替换。待年纪稍长,他便恳求圣人放他出京征战,圣人总怕他太过激进,一直不允,直到开元十五年才让他去代州做别驾。果然,他动辄不带兵马,独个人轻骑出塞,少时斩落几十吐蕃人马,甚至孤身犯险去烧吐蕃人的粮草库。我实在怕他出事,求圣人下诏招他回京,他便气呼呼回洛阳老宅去住,不肯理我。转过年,河西节度使萧嵩出征吐蕃,上书点明要用他,又说保他性命无虞,圣人才放心让他去。果然这一回,他以区区三百轻骑偷袭成功,斩敌数千。消息传回京里,圣人喜笑颜开,回身望了我们兄弟半日,直叹气,道‘养子便当如此!’。我与大哥、二哥都不服气,那时候我还蠢得很,竟撺掇大哥请战……”
李玙吸着鼻子声气发堵,越说越心酸,闭闭眼道,“大哥那年头也不过二十三岁,赳赳男儿,正当建功立业……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杜若听得入神,眼瞅着李玙太阳穴上方一窝白发,在灯火映照下分外碍眼。
“后来还是二哥,瞧大哥被我逼问得实在为难,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自然不错。可是我们之中只有二哥是储君,为什么我与大哥也不能去打仗呢?我的堂叔信安郡王李祎,也是宗室,还是吴王李恪那一脉的嫡长子。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圣人根本就不喜欢我,轮也轮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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