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回身对着正当头顶的艳阳, 语气感慨起来。
“是。这世上有些人,不想要的,人家硬要塞给他。有些人想要, 却偏偏得不到。说起来, 早在十几年前,本王就知道,想要什么, 不能仰赖别人的好心施舍, 非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拿。”
果儿知道眼下不是讲尊卑的时候, 一骨碌爬起来,一瘸一拐站到李玙身侧。
“不怕殿下看不起。奴婢入宫前在妓院、酒肆那等腌臜地方混饭吃,曾听说书人讲, 西汉那位开国皇帝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奴婢听得进,所以后头京城来人招穷人家子弟入宫伺候, 别人都是爷娘狠心硬送来的。奴婢……”
他咬了咬唇。
“奴婢乃是自愿的。”
李玙听得深感歉然, “那你比本王小时候更苦些。”
果儿却摇头。
“苦有很多种, 吃不饱穿不暖是一重苦,所得非所愿是一重苦, 近在咫尺够不着是一重苦,雄心万丈施展不出亦是一重苦。奴婢并不为往昔自怨自艾,因为瞧得见旁人吃的苦。”
他的话句句说到李玙心坎儿里, 神情却是轻松淡然, 仿佛闲谈。
竹叶青如意云纹的折造衫穿在李玙身上,衬得人很精神, 像杆翠竹似的。
他忽道, “本王许是转了运了, 这两年,忽然添了两个左膀右臂。”
——两个?
果儿度其神色,试探,“殿下莫非是说杜娘子?”
李玙脸上腾地热了起来。
好端端的收服心腹,商议正事,怎么顺嘴把内眷给带出来了?
“啊,这……你不知道……”
果儿心事沉沉,面上却只得笑。
“奴婢自然不知道杜娘子神妙之处,不过能令殿下开怀一笑,便是贤内助了。”
李玙嗯啊了两声,最后还是决定与果儿分享这个快乐。
“她的妙处,绝非只会柔声安慰郎君来日可待的女郎可比。我的若儿是一杆□□,能打能杀,能上战场。只可惜身为女子,不然本王府中挂头名的师爷相公便当是她。”
果儿顿时愣住了。
果儿想过多次,李玙游遍花丛,为什么独独对杜若情有独钟?
诚然杜若生得美,且天生媚态,然她那般美貌并不罕见,花鸟使一年总能挑出一个半个,倘若李玙有心渔色,就在最近被王洛卿送进宫的女孩子里,都还有比杜若强的。
诚然杜若又有寻常女郎没有的狡诈慧黠,机灵有趣处尽难描画,比之木美人更有滋味。然闺阁格局有限,李玙并不是沉溺于玩物之人,趣味总有穷尽时。
再者,杜若痴心可爱,待李玙一片赤诚有目共睹。
别说近身服侍的铃兰,就连远一层的翠羽、长生,哪个提起杜若,面上不浮起主子当真有福,尽享爱意柔情的戏谑笑意?
然而对李玙这等志存高远的儿郎来说,一颗心能辟出几分去与小娘子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太过于痴缠黏腻的女郎,恐怕令他厌倦。
万万没想到,杜若竟还能在李玙的棋盘上做一颗纵横裨益的棋子,而李玙竟也有心胸,容纳一个胆敢,也善于把玩权力的女人,甚至以之为荣。
女人、恩宠、权力、家族……
果儿心里一声苦笑。
李家男儿在这个困局里苦熬了几代?
李玙倒是不怕重蹈高宗、中宗覆撤。
倘若有日他得登大宝,以杜若之专宠,之明目张胆提拔杜家,之野心勃勃,岂非第二个武则天?第二个韦后?
可是李玙的性子,比起高宗、中宗实在强硬冷酷得多了。
他怎么可能容得下杜若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
果真如此,只怕李玙御极那日,就是与杜若恩断义绝之日吧。
李玙红着脸笑。
“咱们两个怎么跟妇人一样没完没了。说罢,方才你有什么要紧事?”
“啊,是这样。”
果儿忙回话。
“前番殿下说圣人反常,奴婢进宫走了一趟。原来不止王洛卿挨了打,就连几个从前侍寝过的美人、才人,高爷爷打发去御前走动,竟都叫撵了出来。内中有一个,据闻生的实在不错,刚入宫时曾得圣人百匹蜀锦赏赐,接连临幸两夜,要不是娘娘仗着恩宠,硬压着圣人不让与她来往,恐怕今日亦有六仪之位。偏是她胆子最大,半夜闯进龙池殿,叫摁在殿前脱衣杖责,亏得高爷爷赶得快,才没当场打死。可是后头宫人把她抬回寝宫,大约是羞愤难当,竟一根白绫吊死了。”
——他如今竟连宫人都打杀?!
李隆基虽素有杀神名号,待妇人却温柔多情,几时舍得把雷霆手段加诸女子?
李玙皱紧眉头。
这么说来,至少方才杜若怀疑的故布疑阵是不存在了。
“圣人当真好几个月不曾御女?”
果儿点头。
“是,如今宫里没有高位妃嫔,等于平常人家没有主母,一应内务都是高爷爷说了算。奴婢听给五儿跑腿的铃铛说,这一阵高爷爷累的痰症都犯了,一日两日的召太医诊治。”
“……慢着!”
李玙的音量陡然提高,好在果儿胸有成竹,不待他问便躬腰道。
“奴婢明白此节极之要紧,因此找了太医院的人,并如今在尚衣局的牛贵儿多方询问,有痰疾的确是高爷爷。至于圣人,这一阵身子倒是不错,常召太常寺音声人入宫排演新曲,圣人亲自击鼓,玩乐两三个时辰不歇。”
李玙镇定下来,来回踱步,反复琢磨。
果儿面朝着他转来转去,“还有一事,奴婢觉得亦有可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