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目光掠过檐下新搬来两盆含苞的牡丹,捋了一遍亲友谱系,狐疑自语。
“……难道是大伯遣人来看我,怎不直言呢?”
“奴婢也觉得奇怪,若是大郎官又进京,前番娘子回家也未听老郎官提一句,或是这几日才来京,等不得时日,亦可光明正当通传进来,何必在门口苦等。”
“横竖今日别无他事,你去请她进来,我换身衣裳就是。”
仆固娘子跟着海桐从二门上往里头走,一路沿着石阶曲折环绕。
她本来穿不惯唐人仕女的曳地长裙,只是担忧王府规矩严明,着回纥女装突兀,才不得已为之,瞧前头海桐纤腰轻摆,一袭碧色长裙如柳枝般脆嫩,步子又轻快又平稳,如履平地,自己就束手束脚,不由得心头怅然,暗暗苦笑。
京中果然与别处不同。
别说即将见到的杜二娘子,就连她身边侍奉的婢女都有这样柔曼的身姿,稳重而洞悉世事的气度。
方才来人自称海桐的时候,仆固娘子便有心问她一声:杜二娘子眼下可好,是不是已经大权在握,作得忠王李玙的主了?
可是照中原人的礼节,这样实在有些不礼貌罢。
——这些年来,杜有涯只身在外,与杜家断了联系,娶妻生子都不曾知会亲友。别说中原人,就是照着回纥部落的习惯,也极之不妥。
原本她以为,既然已经如此,就当杜有涯是个偶然投军的长安流民好了,前尘往事一概不究,也无不可。
谁成想,世事推着人往前走,仿佛落花跌进湍急的河水,身不由己。
转过巨石堆砌的小山,眼前一片小小的树林花枝零落。
时已初夏,春花尽皆凋谢,只有几朵晚开的杏花零零落落站在枝头,少虽少,仍旧粉嫩娇艳,一派富贵乡里享尽清欢的韵致。
大漠的风几时这样识相,哪里容得花开到今日?
海桐脚步放缓,回身道,“前头就是我们娘子的院落了。”
仆固娘子收敛心神,没掏出怀里预备好的赏银,只亲切的欠身笑道,“辛苦姑娘走一趟。”
海桐藏着疑惑没有多问,笑笑带她进去。
杜若早换了杏子红的对襟圆领春衫,腰上系着湖蓝色缭绫窄裙,头发盘成灵蛇髻那样高耸庄重的款式,插戴了一圈尾指大小的独头珍珠簪子,似个花冠箍在头顶,较往日散漫慵懒的装束成熟了好几岁。
仆固娘子站在当地,打量四周一圈,最后把眼神定在杜若身上,不紧不慢的转了转,微微笑着福身下去。
“二娘子不认得妾,妾是杜有涯在朔方娶的娘子,娘家姓仆固,乃是九姓铁勒之一。在京城,贵人统称九姓铁勒为回纥。与突厥、契丹、粟特、吐蕃等番邦相比,回纥人与唐人最是亲近,灵武一地,唐人与回纥人成婚并不稀奇,半数回纥女郎嫁了唐人。”
大伯娘?
杜若心里咯噔一下。
去岁杜有涯与爷娘叙旧,言辞间不曾提起妻房,她想当然的以为唐人必定与唐人通婚,真没想到大伯父竟娶了个回纥女子!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位年近四十岁的仆固娘子。
长安城中胡人众多,且来历品种多种多样,金发碧眼不稀奇,黑皮卷发不稀奇,雪肤翘臀亦不稀奇。
真说起来,六镇子弟往祖上数,恐怕都沾染了些许胡人血统,只不过历经三四代,逐渐同化了而已。
譬如杜若,眸色中也带一抹隐约的翠绿光泽,粗粗打量不觉得,细看,或是阳光角度刚巧时才捕捉得到,便是来自从未谋面的栗特祖母。而杜蘅与杜若一母同胞,那点子异族血缘却隐而未发,不见踪影。
不过,高门豪族向来不以胡人血统为尊,绝大多数杂胡,尤其是女子,在日常装扮中都会有意无意的遮掩胡人特征,强化唐女色彩。
今天的仆固娘子竭力模仿唐女装束,却未能如愿。
表面上看,她并没有像寻常回纥女子,身披类似唐人男子长袍的大红色翻领小袖连身裙装,也没有梳起高髻插戴桃形宝冠,而是穿戴玉色齐胸襦裙,把头发盘成简单低垂的发髻。
可是当她一抬起脸,那明显比唐人白皙的肤色,柔软含混的脸部轮廓,深深的眼窝,顺滑的眉骨,虽不及粟特人那样鲜明异种,在唐人堆儿里还是显得突兀。
尤其唐女喜爱贴花钿,点妆靥,画斜红,抹鹅黄,她一概没有,光秃秃素面朝天一张脸,与衣衫格格不入。人站在当地,双腿分立,握拳抬手,眼眸炯炯有神,仿佛立刻要拍马出城奔赴沙场一般。
大伯娘竟是这样有趣的人物。
杜若失笑,施施然起身叠手纳福。
“大伯娘安好,今日实在意外。大伯又来京了?若儿上月回家未听阿耶提起。”
仆固娘子笑容灿烂。
“你大伯不知道我跑来长安,现下只怕正在家里急的团团转。”
这——
杜若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眸色闪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夫妻不和的丧气模样。不知为什么,虽然年龄有差,杜若却觉得这位行事出人意表的长辈十分亲近,忍不住脱口问。
“大伯娘爱吃鱼脍么?”
仆固娘子越发笑得眸子都弯了。
“哈哈哈,上回你家招待的好饭食,回去郎君念叨了好几回,说西北水土不好,又苦又咸,连鱼都特别腥气,没法入口,后头妾捉了一兜鱼用泉水喂养了两个月,才养出他肯生吃的肉来。”
看来这位大伯娘与大伯感情不错,肯为他一句抱怨劳碌数月。
杜若向铃兰瞧了一眼。
“那今日就容若儿代大伯,向大伯娘展示展示长安烹饪的风采。”
“妾不客气啦。”
仆固娘子大大方方一口应承,全然没有要提起来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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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说,嗯,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