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里, 常有一种格外澄澈而放松的氛围。
杜若卧房的后窗窗扇向院子里撑开,窗下花圃围着一圈正红阑干,里头零落几杆翠竹, 摇曳竹影投在□□壁上, 一丛丛精致如画。
杜若散着头发躺在一张斑竹编的长榻上小憩,手边搁着一只瓜棱形状的白玉盘,装了几朵合着碎冰的姜花, 浅浅一盘, 水里浮着冰, 把丁点光线折射出微妙清透,似乎带着黄晕的微光。
姜花形美色也佳,洁白无瑕, 像收拢了翅膀的蝴蝶, 那香气自带凉意,把炎热潮湿尽数褪去了。
月光溶溶, 透过打横的窗扇投下来, 斑斓的光斑落在杜若头脸上, 她一身烟灰的宽松衫子,神色空茫安然, 像个居家修行,无喜无嗔的道士。方才寿宴上,杜若全程敬陪末座, 因此得以拉远距离观察个人表现。英芙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秋微却是礼数周全,规整像样。
杜若于是暗暗下定决心, 他日退场时, 务必姿态要好看。
李玙盘腿坐在榻尾, 摇着长柄芭蕉扇扇风,专注的煮五色饮。
他面前三尺外摆了一张阔大的矮几,上头架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间或迸出一星火花,煎熬着黑沉沉的铁壶。
长夜漫漫,他有耐心,动作不疾不徐,语调杳杳的。
“年年岁岁糊涂过,岁岁年年都一般,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杜若的思路被打断,囫囵道,“区区一年,三者已去其二,殿下不可太贪心。”
“——嗯?可是前几日寿王妃说漏嘴什么?”
杜若看着他手里的扇子打了个顿,那火苗黯淡下去,灰烬里埋着一汪密匝匝的火星窸窣闪烁。
李玙要一场漫天大火,只欠她来煽动东风。
杜若撑起身子,探手取水晶酒杯在手,杯中物黑如纯漆,油浆闪亮,挂壁晶莹,乃是产自乌戈山离果的龙膏酒,千里迢迢而来。
“妾问殿下一句正经话,请殿下务必据实相告。”
“娘子请说。”
杜若往四围望了一圈,院中一个人都没有,房里也只有海桐守着灯火。
然她不敢大意,索性爬到榻尾,钻到李玙怀里躺下。
纤细白嫩的指尖搭在胸前,那醒骨纱的衣料叠穿七八层,也能看清身上一颗痣,更何况李玙怕热贪凉,只穿了薄薄一层。
温热的暖意爬上肌肤,话还没开口,气氛就家常温馨起来。
李玙心里麻酥酥的,紧了紧臂膀,感到她在怀里调整角度,寻找最舒服的姿势,那样缠绵而亲昵,叫他觉得暖和——夏夜里温存的暖和,一点儿都不嫌多。
杜若从极近处望住他,一字一顿问。
“殿下想要储位,可是因为杨娘娘受过圣人太多委屈?”
李玙喉头一哽,周遭清爽宜人的夜风仿佛都滞住了。
——她怎么敢问出口?
杀心转瞬即逝,李玙握紧的拳头松开,用掌心摩挲了下杜若曼妙的曲线。
“妾担心,殿下极力争取之后终于得偿所愿,会有一日觉得没意思。”
李玙嗤笑了声,“怎会没意思?”
“殿下不觉得?万民仰望圣人,以为圣人所欲所求无不如愿,其实圣人身上拴着千万条看不见的绳索,牵一发而坏全身。别的不说,只说圣人待惠妃娘娘情深义重,娘娘死得蹊跷,可是圣人顾全大局,多一个字都不敢问。照妾的糊涂想法,譬如来日妾糊里糊涂死了,殿下不能亲手惩戒真凶,该有多怄火呢?”
李玙没想过她这样看重帝王与妃嫔的情分,甚至隐隐有羡慕之意,心道倘若来日,她发觉惠妃暴毙的真相,会不会吃惊于他太过心狠手辣?
转念一想也难怪。
待他登上大宝,英芙的后位难以废除,六郎的储位也顺理成章,那么杜若的位置就会很接近于王皇后在世时的惠妃。
至于王皇后巫蛊案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杜若应当推算得到,却不肯深想。说到底,她是爱惜羽毛的人,要不是为他,怎会一点点染黑了手爪?
“圣人能以平衡之道维持局面,我也能,绝不会为了权力牺牲心爱的人。”
杜若嗯了声,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殿下没有听懂妾的问题。妾没有期望殿下为妾牺牲权力,妾会尽力与权力站在同一个位置,不让殿下取舍。但妾问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殿下发觉这些年的辛苦筹谋,所得并不值得,譬如失去了曾经青梅竹马真心相待的女郎……”
她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失去第一个,殿下运气好,还能遇到妾。倘若失去妾,再遇不到下一个呢?”
昏沉沉的夜,月亮溜到云层背后。
杜若细伶伶的音调拨动着李玙心底最隐秘的弦。
他喜欢杜若的温柔、聪慧、大胆、婉媚,开始时他把她当做一件精细的甜白瓷花瓶收藏在掌心,看她做小伏低,卑躬屈膝,气儿喘大了都怕惹他生气,利用他算计他,细细的尖爪搭在他身上,让他受用。
那一声声分明仰视的殿下,听得他衬意、安稳,无从招架的,无可奈何的,落入小白狐狸的陷阱。
最难消受美人恩,杜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肯收下他的权势就行。
可是现在李玙渐渐发现,原来世间最美好的滋味,莫过于两个平等的人相拥共舞,你进我退,彼此互动,谁也不要高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