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正日子前一天, 正该‘铺房’送嫁妆。杜若难得甩开李玙清早出门,远远还没下车,就瞧见裴府门口大街上张灯结彩, 一片喜气洋洋。
裴家是百年大族, 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儿的亲戚数也数不清。
裴五郎行商,比人矮半截, 可是做人却极上道, 没发财时四面和气, 发了财,亲戚有求到跟前的,借钱也好, 借势也好, 无不周到满足。
所以他娶亲,真心来祝福的有之, 凑热闹的有之, 蹭一顿好酒好菜的亦有。
至于生意上的伙伴, 同行的冤家,听闻他娶了中宗长公主的女儿, 又是从前废太子的良娣,更要专门来瞧八卦,掂量掂量这个良娣能不能给裴五郎添助力。
铃兰陪在杜若身边, 往外张望了一回, 放下车帘。
“安邑坊贴近东市,向来巨商大贾云集, 连货郎都比别处好赚钱, 杨四娘可算是嫁进富贵窝儿了。”
“天下顶顶尊贵的人她都嫁过了, 商贾而已,还怕闪了腰吗?”
铃兰笑起来。
“倒不是这么说,奴婢是瞧见路两边几座酒楼都叫人包了去,摇着扇子看热闹的郎君没有着翠衣绿袍的,可是身边女眷,各个戴着沉甸甸的足金簪子、耳坠、璎珞,唯恐旁人瞧不出身家。”
杜若听得有趣。
“包场子瞧子佩晒嫁妆么?这些人真是闲的生事。杨家如今憋屈,偏阿洄给皇帝做上门女婿去了,不好出头,公主那口气要抖搂抖搂,正好给他们瞧。”
照本朝惯例,男方下聘礼,官家子弟按品级有律令详细规定,但女方嫁妆就没有一定之数。譬如杜蘅出嫁,聘礼有百贯铜钱,最后跟着嫁妆回到柳家的只有区区二十贯,柳绩也无甚可挑剔。
子佩的一百零八抬嫁妆,最前面五十八抬都是土地,一个抬箱盛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漆盒,内里一块黑黝黝的田土,用红绸绑着,意思是一顷地。
后头跟着十八抬是妆奁,有新房中将用的障幔、器具、陈设。
再然后三十二抬,俱是长宁这些年积攒的首饰啦衣料啦花瓶啦屏风啦,多是夸耀富贵的浮夸款式,镶嵌金银宝石,一派珠光宝气。平时搁在屋里,点起火烛,成片光芒闪烁刺眼耀目,简直看不下去,大白天拿来游街倒是换得一片啧啧称奇之声。
至于与屋顶齐高的大箱大柜,长榻短床,浴桶衣架等家具,抬箱不好装,海桐问过长宁的意思,提前一日使马车运到裴家后院,早已披挂红绸晾在太阳地里等待检阅。
两边酒楼上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咂着嘴指指点点:究竟还是皇帝家阔气,库房里扫扫,日常用度之物都能当多少钱帛。
便有人撇嘴。
“倒了台的人家儿,落到与商贾结亲,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了撑场面,连压箱底的宝贝也拿出来了!”
立时有人反驳。
“杨家可没倒!儿子尚了公主,本钱可不都留着贴女儿?”
再有武行酸唧唧地吐瓜子皮儿。
“宗正寺清正廉明啊,这样好东西,当初堆在太子院时不曾查没,竟由着她带出来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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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宅。
新房的床帐摆设整齐,杨玉与杜若四周看看,样样都妥帖,才相视一笑。
杜若道,“咱们出去吧,难为裴五郎在外头院子一直等,不好进来,又不敢走开,白陪了大半天。”
“又不是你的夫君,心疼什么?且让他站着去。”
杨玉巡了一圈窗扇,手捻着窗格子上镂刻的雕花,镶嵌的绿玉金宝装饰,啧声连连。
“身家还是有的,不过咱们也不输阵,障幔上全绣的金线,坠了珍珠。”
“方才我走进来,连着两进院落,井栏、槽匮都用金银装饰,比我们王府还奢华。可惜阿洄不方便来,连公主与太夫人都不肯露面,终究遗憾。”
杨玉嗤笑。
“你说杨家避讳来避讳去,不就是怕阿瑁多心,白娶了咸宜?可是连我都站在这儿,他们那么小心做什么?可见这些人狗眼看人低,一肚子龌龊,瞧谁都与他们一样。”
杜若白她一眼。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杨家!单是长安城里就有快一千口人,说一句话喘一口气,太夫人都要掂量轻重,更何况废太子为什么披甲闯宫,真要造反还是旁人栽赃,到如今也没个结论。别说杨家了,但凡是个世家,谁敢沾上子佩?也就是我,小门小户,与你,孤家寡人,敢趟这个浑水。”
杨玉眉头一跳,脸色立刻变了,看杜若笑着不言语,并无收回的意思,她忽然发狠道。
“谁说我孤家寡人?我告诉你,我也有个好哥哥,这就进京投奔我来了!”
杜若的讶然转瞬即逝,倚着她肩膀玩笑。
“真是哥哥?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杜若与杨玉已为人妇,不好在外过夜,因此婚礼头一天晚上是子衿来陪子佩。
沉星把热茶留在桌上,把顿着热水的炉子留在后廊下,再点了两个警醒的小丫头守在门外,早早睡了。
姐妹俩把房间熏的热乎乎香喷喷,脱了大衣裳盘在床上回忆往事。
桩桩件件再说重头。
子佩一生之中最大的坎儿还是寿王出尔反尔,执意不娶,一提起来,顿时像个兔子气红了眼。
子衿忙给她倒热茶。
“做正妃的,生死拴在一处,往后他有个三长两短,阿玉未必有你下场好。”
她这样说,子佩越发觉得李瑛死的冤枉,哭的更伤心了。
子衿拍着她的背。
“要哭今日哭个够,过了今晚,新妹夫跟前可不能提起‘阿瑛’两个字。”
子佩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凭什么?阿瑛待我情深义重!凭什么各个都叫我忘了他?!他人品端方,不说假话,才会着了坏人的道,到死还要背着恶名。倘若叫我知道是谁算计了他!我,我定要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