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 汴州。
汴州城临汴水,离伊洛城较近,恰好正是安阳县主所被外派的地方。
她今儿得了闲,携郎恬一同出来在酒楼吃些好吃的, 却没成想, 碰上了点奇怪的事。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 气候已开始转暖, 按理说即便有风刮来, 也是和煦的春风,或凉爽的夏风。
可从窗外灌入的, 却是彻骨的凉,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枫。”郎恬放下筷子,小声唤了安阳县主的名字, “我叫店小二将窗子封上。”
安阳“嗯”了一声。
可就在下一刻发生的事,让两人眼睛都瞪圆了。
桌上的一个空碟子忽然就这样飘了起来, 浮在空中,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起来了一样。
这显然超乎了常理。
安阳下意识地将郎恬护在身后,皱眉看着那只碟子,心中满是忐忑不安。
她不由得联想到近来汴州出了几起命案, 鬼神之说流传甚广,闹得人心惶惶。
莫非……
不过眼前这碟子只是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看样子并没有伤害她们的意图, 安阳稳住心神, 沉声问:“敢问是何方神圣?”
她看不到的是, 在空中晃来晃去的不只是碟子, 还有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
柳离本想先跟安阳打声招呼, 再想办法以字传信, 却转悠了半天也没在这里找到笔墨,只得拿了只筷子起来,蘸水在桌上写字。
“我是淳宁。”
郎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颤颤巍巍地将她写的字念了出来:“淳淳淳……淳宁郡主?!”
她不是都已经逝去十年了吗?
柳离看着安阳和郎恬慌乱的脸色,叹了口气。
她在现代等了十五个小时之后总算成功上线了,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简单。
由于系统和管理员的双重限制,柳离现在是以灵体的身份来到了大宁,只能触碰到死物,旁人对她是一概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
系统说了,想要重获身体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她能找到自己的“遗体”就行,反正有系统在,身体即便过了十年也不会腐烂。
可问题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葬在了哪里。
好在上线的地点就在汴州,柳离在街头、茶馆等地听了一会儿人们口中的闲聊,很轻易就听到了安阳县主的名字,知晓她就在此地。
而后又蹲点了一段时间,总算蹲到了安阳和郎恬这两个老熟人,打算请她们帮帮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吓坏她们。
安阳胆子要更大一点,缓了缓神之后,便伸手去碰那正浮在空中筷子的末端。在柳离眼里,却是径直穿过了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摸到。
“真是郡主?”安阳将信将疑。
“是我。”柳离快速写道,“帮你摆脱和江家婚约的那个淳宁。”
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人不多,安阳和郎恬登时就信了。
这一桌菜原本吃得也差不多了,她俩见此,对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郡主不若先随我二人回府。”
安阳县主的府邸气派却不张扬,大小适中,还带有种满花花草草的院落,可谓是怡然自得。
在院中浇花侍草的婢女看到县主回来,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柳离仍在空中飘着,顺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安阳这小院儿布置得真不错,她也想整一个这样的。
安阳和郎恬不知柳离有没有跟上,特意将步调放得慢了些,直至进了书房,将门掩上,方才轻声问了句:“郡主?”
书房中,桌上笔墨纸砚自是一应俱全,她们很快看到毛笔立了起来,在纸上勾了个浅浅的记号,表示人已跟来。
安阳见此,忽然拉着郎恬一齐跪了下来,低声道:
“郡主,安阳对您有愧。当年您被巫人所害,安阳不在西京,鞭长莫及,还没来得及报答您的恩情,就……如今您若是回来取安阳的命,安阳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凭您高兴。”
……这傻孩子想到哪去了?柳离连忙用笔杆敲了好几下旁边的茶壶,示意她起身看纸上的字。
“我没死。”
郎恬目光触及的片刻,眼中带喜地怔住了,重复了一遍那几个字:“郡主说自己还活着?”
“这……”安阳亦是愣住了,“当年郡主下葬的那日,安阳不在西京。可前些年圣上登基时,重新将郡主的棺椁移入皇陵,安阳可是亲眼看着的……莫非郡主洪福齐天,逝去还能复生?”
柳离握笔的手一滞。
当年她以害死皇后的罪人身份离世,太后自然不会容她入皇陵,却没想到,宁子笙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耿耿于怀。
她不由得想道,看到她的棺材时,小九又会是什么心情。
咽了咽口水,柳离将早就编好的说辞写了下来。
“我受巫人诅咒,魂魄一直游荡世间,辗转难去,阳寿未尽,就连地府都不收我。”
“后来我得知,若能寻到下葬之处,便可魂魄归体,死而复生,便重回人间。今日来寻你二人,正是有个不情之请。若县主能安排一辆马车送我去西京,入皇陵,淳宁自是不胜感激。”
她现在灵体的行进速度太慢,等飘到西京,都不知猴年马月了。
现代人眼中假得不能再假的谎,在古代人眼里却是可信度很高的。安阳暗自思忖了一番,觉得细节也都对得上。
当年的太后一党虽早已被处死,但仍有几个余孽四处逃窜,不过在近日都于汴州被抓获,下场自不用说。
这巫人尽数死绝了,巫术对郡主的压制也消失了,而郡主此时归来,便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安阳虽然看不见柳离,但仍是拱手对她行了个礼:“此等小事,何足挂齿,原是安阳该做的。待安阳今日便写封奏疏递入京中告知圣上,再准备一番,明日备好车马,亲自护送郡主进京。”
圣上。
这么快,宁子笙已经成为别人用敬仰的口吻所提起的“圣上”,不再是“九殿下”了。
可柳离还没办法将这两个词直接联系起来,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眼前,昔日稚嫩的安阳和郎恬此时都已长成大人,说话行事沉稳,早就不复当年的胆怯模样。
她们的变化都如此之大,更别提小九了。
每每思及此,柳离便会多几分害怕,抿着唇抬笔又写下几个字:
“切勿上奏,先别让京中知晓。”
身为灵体也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反正别人也看不见。
她想在重获实体、履行和系统的约定之前,先偷偷地去看看小九。
毛笔继续在纸面上滑动着:“安阳,郎恬,先和我说说这十年间的事吧。”
安阳和郎恬自是知无不言。
… …
嘉成二十年,江皇后死,立梁国公之女江裳兮为后。
嘉成二十三年,立大皇子为储君,次年,大皇子薨。
嘉成二十五年,立二皇子为储君,次年,二皇子薨。
嘉成二十八年,欲立三皇子为储君,三皇子主动请辞,并请缨外调益州;又欲立六皇子,还未从泉州归来,半路便薨。
至此,年满二十的皇子要么薨了,要么远调;至于皇女,五公主入神策军,七公主一心礼佛,八公主远在潮州,而后便是……
九公主。
嘉成三十年,嘉成帝与太后同日驾崩,九公主即位,改年号为元熙。
元,始也,熙,光明,意指新帝登基之际,便是新的曙光降临之始。
… …
“但凡立为太子的,全都不在了?”
柳离的手微微一颤,当日司天台所观测到的星象犹在眼前,她这个亲眼见证了的人,自然没有忘记。
月与太白会宿,太子死。此异象发生后数年,太子竟然真的一个接一个地逝去!
那次的星象关乎安阳的婚事,她也印象很深刻,低声道:“确是如此。”
可星象的全部并不止于此,还有一条,便是岁星入月中,臣子贼其主。
若这也应验了,那……
“……宁子笙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这个问题令安阳顿了顿,没敢回答。郎恬急忙跑去看门窗是否全部关好,确认完毕后,朝安阳点了点头。
“先帝驾崩前,留有遗诏,命九殿下即位,但众说纷纭。”安阳低声道,“安阳不在京中,也不清楚其中内情。不过,有人说是……九殿下逼宫篡位。”
新帝即位之时,这种“谣言”流传甚广,但苗头很快就被扼杀了下来。现在国泰民安,欣欣向荣,民间再也没有什么关于宁子笙的负面说法。
柳离暗自心惊。
原著里宁子笙替楚燕复仇,并没有走到逼宫那一步,但如今……她不认为这是谣言。
安阳道:“我即刻去给郡主备车马,明日一早便出发。可安阳平素无诏不得入京,若不递奏疏上去,恐怕难以亲自陪同郡主。小恬,你……”
郎恬立即道:“我自当护送郡主。”
“既是如此。”柳离写道,“淳宁多谢二位。”
西京,皇宫。
尚书房内熏香袅袅,赵小瑞缓步走进来之时,禁不住狠狠吸了吸鼻子,爱极了这个味道。
可惜这香是宁子笙自己配的,香料中掺了几味药,配制起来要花不少功夫,小瑞即便跟了宁子笙这么久,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的程度,也知道自己不能恬不知耻地劳烦自家圣上。
不过,等到宁子笙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她再开口要,就能讨到点赏。
御案前堆满了来自不同朝臣的奏疏,即便被均匀地分成了好几摊,还是堆积得很高,几乎将后边人的面庞遮住。
再往前,便可以看到那刺有吉祥纹的蚕丝织锦衣摆,底边缀有金线,映着明晃晃的正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