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主动说出那一段旧事,可是这一瞬间,她突然就有了开口的勇气。
“我妈走后不久,我爸就另娶了,也就是一洵的妈妈,我叫她钱姨。她和我爸是一个地方的人,小我爸十岁。一个地方的人,拐弯抹角的带了点儿亲戚,所以当年我爸出力扶了她一把,把她调到了一中。我还记得在我妈还在的时候,她就常来我们家串门,给我带零嘴之类的。然而,我眼中的阿姨,却在我妈死后就嫁给了我爸。”
孟一荻哈了口气,“我那时一度认为,她心怀不轨,她以前的亲近就是为了抢走我爸爸,所以我非常恨她。你永远想不到一个小孩子的恨会有多强烈。我能把她做给我的饭菜伸手就推翻了,也能把她织给我的毛衣扯成一团线球。我奶奶就天天追着打我,我爸骂我,但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要和他们作对。”
说到这里,孟一荻鼻头微酸,不禁仰起了头。
“我妈是为我死的,我奶奶特爱拿这个来说事,说我是扫把星、灾星。这时候,钱姨就会护着我,甚至会和奶奶据理力争。奶奶喜欢她,不和她计较,事情就算了。可我却说她是假好心,为此也更恨她,直到——她怀孕了。”
“奶奶让她远离我,防止我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她却一如既往的对我好。我后来真的忍不住了,就问她,你不怕我推你吗?她摇头,眸光温柔,说,你不会。她还说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爸我奶都不相信我是个好孩子,都说我是个扫把星,只有她相信我是个好孩子。”
孟一荻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钱姨抚摸着肚子,眸光坚定而温柔地看着她,说:“因为我家一荻啊,是个好孩子。”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可可我倔啊,我不是会低头的人。所以后来我没有为难她,却也亲近不起来。再后来,一洵出生了,他那么可爱,小小的一团。我表面总是对他爱答不理,背地里却偷偷给他糖吃,还把他吃出了虫牙。钱姨就告诉我,你是姐姐,不能老惯着他,要严厉。我说我才不惯着他,我讨厌他。”
“口是心非。”明琛忍不住说道。
“是啊,小孩儿啊,多么口是心非。她是那个家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但她又确确实实抢走了我爸爸。所以有段时间我挺憎恶自己的,我竟然喜欢上了抢走自己妈妈位置的人。”
明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在一洵12岁的那一年冬天。我大二寒假回家过年,然后在饭桌上又被我爸一顿训。当时年少气盛、口无遮拦,再加上我奶奶又提到我妈,我气不过,直接摔了碗,然后夺门而出,只有她追了出去,但……”
说到这里,孟一荻想起了某些痛苦的事情,不禁哽咽。
明琛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禁喊道:“孟一荻?”
“我知道她追着我,我也听见了她在我身后的喊声,可我那分钟只想要逃离,逃离那栋让我窒息的房子。只是我想不到的是……是她竟然追着我过马路,然后砰的一声,她的声音突然、突然就没了……”
孟一荻不禁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掩住自己的哽咽声。
所以刘华莲骂她灾星的时候她很少反抗,因为不管是她妈妈还是钱姨,确实都是因她而死。
她自己没有妈妈就算了,甚至害得一洵也没了妈妈,她就是个扫把星!
“我突然很想、很想抱抱你。”明琛对着电话说道。
通过电话里细碎的声音,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此刻的悲伤和痛苦。
孟一荻却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吐了口气,然后对电话那头说道:“我曾经,包括现在都很茫然。我对钱姨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我曾经痛恨她,痛恨她抢走了原属于我妈妈的一切;可我也曾经想要亲近她,因为她是那个家里除了我妈妈以外,唯一给过我温暖和信任的人;可我又无比愧对于她,因为我害她失去了生命……明琛,我不知道。”
“别说了。”明琛请求她。
“我没事。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说出来的,可是我今天竟然说了。或许到某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虽然还是找不到答案,却不再执着于那个答案。”
“虽然找不到答案,却不再执着于答案?”明琛不禁重复。
孟一荻深吸了一口气,“有句鸡汤不是说吗,人活在当下。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答应钱姨的那样,不再和我爸吵架。然后好好培养一洵,让他成功渡过高考这个难关,以后能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就是我当下想的。”
“当下?”明琛沉吟,当下他能做什么呢?
他不禁想起韩智娴刚刚在书房门口偷听的模样。
他虽然没见过生母,但他却从来不缺父爱母爱。当下,难道他应该做的不是孝敬父母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不能等到错失了才来后悔。
“谢谢你,孟警官。”他不由得由衷的讲道。
“好些了?”孟一荻的声音仍旧有些哑,但能从她的语气里辨别出来,她已经缓过来了。
“好些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我就想见你,特别想见你。”
听到他的话,孟一荻没有拒绝,终是回道:“那好吧,明天见。”
“晚安。”
“好梦。”
这一夜,有了孟一荻的开导,明琛情绪稳定了许多。
而开导别人的过程,未必不是与自己和解的过程。
孟一荻翻了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一口堵在心口上多年的气,终于通畅了。
翌日,她接了孟一洵,与明琛约在了医院见。
因为省医停车位紧张,所以她直接打的。
车上,她向孟一洵坦白了孟衡的病情。
“怎么会?”孟一洵脸色惨白,难以置信。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如果父亲只是吸读,那戒完后,他们一家人仍有重聚的机会,哪怕父亲不能再工作或是其他,但一家人至少是完完整整的。
可现在父亲竟然患了癌症!还是肺癌晚期!
“姐,怎么可能,医生是不是误诊了?网上不是有这种案例吗?”
“不是误诊。”孟一荻拉住了孟一洵的手,越是到这个时候她越要镇定,因为她是这个家现在唯一能做决定的人。
孟一洵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两人在省医侧门下了车,然后往内科大楼走去。
“爸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给他说的是一个良性肿瘤,所以一会儿你别说漏嘴了。”孟一荻不禁叮嘱道。
“能瞒得住吗?”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不然他……我怕他接受不了。”
两人很快上了电梯,然后去了孟衡所在的楼层。明琛要稍后晚点儿到,到时候直接去找他们。
孟一荻没有发现,刘华莲竟然一直跟在了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