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的交流都是隔着电话,钟寄云有点忘了那实打实的声纹长什么模样,她随着呼唤往后扭头,眼圈瞬间红了。
印象里胖成一座小山的女人瘦得可怕,抬手的动作努力做了几次都没成功,躺在带轮子的病床上脑袋被纱布裹成白球。视线往钟寄云身上一转,她就知道那人是她妈。
脾气暴躁、嘴巴毒、阴晴不定——作为闭塞乡镇单身带女儿的母亲,钱春凤有一切泼妇的特质,对内对外皆然,小时候动辄打骂钟寄云,骂她“赔钱货”,无数次在她淘气上山摸鸟下河捞鱼时揪着她耳朵说“不长进,还不如死了算了”。钟寄云最早离家的时候恨她恨得不回家,可她在外面尝到了苦头,恨意慢慢就淡了。钱春凤那打磨出来的泼妇盔甲到底是为了女儿好过,丈夫是个赌鬼,离了婚逃到乡下自己带女儿,总得坚强点。
坚强过头,让一身盔甲片片带刺。
可是幼时的经历到底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得钟寄云年轻时生性凉薄,真正的感情从不外露。
忘了从哪年开始,广场舞的热潮席卷了全国各地,迷上广场舞的钱春凤脾气温厚很多,还主动打电话让女儿帮她买一台放舞曲的大音响。从那时起,她跟钱春凤才像正常人家的母女,时不时打个电话互相慰问几句,钱春凤的关切比较特殊,三句话两句半都是骂人。偶尔不带粗口都要让钟寄云疑心外星人上身。
三个月前钱春凤还是她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母亲,只不过她后背痛的时候白胡子老头总会提醒她,她只是寄养在钱春凤那里,并不是那女人亲生。得知不是钱春凤亲生,钟寄云多年来悄摸悄的恨意陡然落空,养育之恩滋生出来的感激厚重得令人无所适从。
钱春凤同志再怎么说养了她十几年,还把她送出山沟沟,送到大城市里读书工作。好容易颐养天年,却还遭了这么档子事。
“妈,你干嘛呢!”
百般感情交错,憋得钟寄云劈头盖脸一顿责问:“你好好的在那儿待着不行啊?回来这鸟地方干嘛呀?!你一大把年纪减啥肥,还想第二春呢?”
何殊寒上去拉她,低声制止道:“那是你妈。”
钟寄云瞪了他一眼,甩开他。
钱春凤的眼睛眯起来,大概是笑了笑。
“我娃儿真俊。”
……
医生等钟寄云交了住院费医药费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才说人醒了就没什么大碍,皮外伤静养几天就好了。那通电话还真跟诈骗电话差不多,怕说轻了病人家属不来交钱,所以虚张声势、谎报军情。
钟寄云真正放松下来就张罗着要把钱春凤转去隔壁市的三级医院,被何殊寒拦下了。
“你妈这身体状况经得起七八个小时颠簸吗?”
钟寄云的脑子确实像临久所说,有时候转不过来弯儿——小县城离最近的地级市车程六到八个小时。中华大地广袤无边,中西部地区尤甚。
“我没事儿。”钱春凤刚被粗手粗脚的钟寄云喂了一大碗粥,有力气挣扎着坐起来,“我就是想回家拿个东西。”
她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男的衣冠楚楚,器宇不凡,一看就是做女婿的好人选。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长得怪机灵,就是那双瞳仁黑过头的眼睛透透的,教人心里不敢藏东西。
钱春凤被那双眼睛看得心里一咯噔,目光转到何殊寒那儿一晃。
何殊寒懂她的意思,拉着临久说:“我们出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一走,钱春凤“呵呵呵”地笑起来。
钟寄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妈,你咋了?”
“那个何什么的……大你几岁?”
钟寄云算了算,“四五岁吧。”
“挺好挺好。”没等钟寄云反应过来这个“挺好”好在哪儿,钱春凤就接着说了,“云云,你上次问我小黄阿姨,我记得。”
钟寄云站了起来。
“妈这次回去,是想拿本书。你爸留给你的,不是那个杀千刀的龟儿子老赌,你真正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