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1 犬吠与毒
上小学的时候,我家隔壁的邻居养了一只大狗,拴在门口。
每当有人经过时,那只凶恶的狗都会吠叫不停,直到那人走远。它的主人是一个喜欢穿高跟鞋,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
在所有的邻居中,那只狗似乎尤为敌视我的父亲,每当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从隔壁路过的时候,它都会不要命一样疯狂地大吼大叫起来,并且摇头晃脑地试图挣脱铁链,直到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走过去呵斥它,它才会停下来。
我生来就怕狗,也怕狗叫的声音,每当它叫起来,我都要冲到床上用厚棉被捂住头,再钻进枕头下面,躲避那令人心慌的叫声。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那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我悄悄地背着手来到狗窝前,那大狗示威似的发出两声低吼,便懒洋洋地躺下了,并没将我放在眼里。它的食盆中盛着一点吃剩的稀饭。
我飞快地从背后抽出一只塑料瓶,将里面准备好的东西倒进了食盆中。我的心跳很快,紧张得要命,那只狗也戒备地瞪着我看,黑漆漆的狗眼中有点不屑,有点迷惑。
“它很吵。”
不知什么时候,我旁边突然蹲了一个人,起初我吓了一跳,但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时,我立刻恢复了镇定。我以前没在院子里见过他,他穿得很好看,扭头看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股贵族似的骄傲神气。
“是啊,吵死了。”我如遇知音,飞快地回应道。
“我叫葵。”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将食盆中的稀饭搅拌均匀。“狗鼻子很灵的,不拌匀可不行。”
那天晚上,狗对我父亲回家一事保持了难得的安静态度。
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紧跟其后的是穿高跟鞋女人的脚步声。
高跟鞋蹬蹬蹬地走到隔壁,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怎么了?”父亲醉醺醺的声音。
“狗死了!”高跟鞋回答。
随后就是一连串骂街的声音,高跟鞋女人气愤地诅咒着毒杀狗的人,凄厉的女声高高地回旋在黯蓝色的上空。
这比狗叫还要糟糕,我痛苦地钻进棉被中,堵住耳朵。
我讨厌受到敌视。
n=2 狗尸与粥
投毒事件过后,我和葵成为朋友。不过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他在单方面地联络我,简直好像地下党。我家住一楼,那天我睡不着,突然有人敲我房间的窗子,我望过去,发现葵站在窗外。他的面容瓷白,眼睛映着月色,闪烁着浮金样的碎光。
“来。”他只说一个字。
我点点头,悄悄穿好衣服走出去和他会合。他带着我在夜色中敏捷而无声地穿行,就像一场带有冒险意味的梦,我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片垃圾场。我知道这里,有时候我会被父亲派过来扔垃圾。
“看。”他手一扬。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垃圾堆的上面摊放着隔壁家的那具狗尸,狗绵软的身体像一块破布,猩红的舌头从它的口中伸出来,长长的一条,在垃圾堆上蜿蜒出美妙的形状,如同一个死亡的符号。在月光照耀下,盘踞在垃圾山顶峰的狗尸如同神圣尊贵的王者,睥睨天下。
我为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葵疑惑地看着我,于是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也笑了。
“喂,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毒死它的?”笑着笑着,葵的脸突然冷下来,不像个小孩子。
“当然可以。”我单纯地点了点头。
一天傍晚,我将葵带到我家里。家里没人,父亲应该又是去喝酒了,我熟练地从大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把小钥匙,然后搬来一把高脚凳,站在上面用钥匙打开了厨房顶上的碗橱。一队排列非常整齐的瓶瓶罐罐出现在那里,好像一群等待国王检阅的士兵,每只瓶上都贴着标签,标签上是难懂的名字与化学式。
葵被这一幕震惊了,他忙不迭地搬来一只凳子踩上去和我一同参观着碗橱中形形色色的药品,他踩的凳子矮,柔软光洁的短发轻轻蹭着我的面颊,很舒服。
“杀死狗的,就是这一瓶。”我指了指最角落的那只试剂瓶。
“能杀人吗?”葵问道。
“不知道,又没试过。”我谨慎地答道。
“……什么糊了?你煮东西呢?”葵眼珠一转,突然吸了吸鼻子。
我跳下去,往厨房跑,我煮了粥。等我回来时,葵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他的神情有点不自然。
“我肚子痛,你家厕所在哪?”
“挨着厨房。”我顺手一指,踩上凳子去锁碗橱的门。
葵走之后,我盛了粥等父亲回来一起喝。时间过了八点,他仍然没回来,我就知道我不必等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永远都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虽然他喝醉了也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但是他会用阴鸷的目光瞪着我,一直瞪着我,好像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把我从世界上瞪没。
不过听邻居们说,他曾经是个非常和善的人。
我叹了口气,低头喝了一口粥。
粥是甜的。
非常的甜,简直完全丧失了作为粥的意义。可是我不记得我放过糖,我把粥吐了出来。
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今天下午葵借上厕所的机会,偷偷跑到厨房里,在煮粥锅中撒了一把糖,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可是够无聊的。
我冷冷地想。
n=3 医书与甜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医生。
有人告诉过我,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能猜到。因为我家的书房里有好几本又厚又重的医书,我孤独寂寞的童年就是在书房度过的。那个房间的阳光中永远漂浮着灰尘,无论你做什么,一举手,一抖袖子,一翻书,就会引来一蓬蓬的灰。我经常坐在陈旧的地板上,一边看医书,一边翻字典,书本散发着古旧的霉味。
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陪伴的我太无聊了。
拜医书所赐,碗橱里的药,我大概都能认出来。那些大多是一些急救类药物,或许是父亲还在医院工作时,从那里偷偷带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有一瓶,让我无法理解。那是一瓶不应该出现在寻常人家药柜里的违禁物,不过那只瓶子是满满的,看来里面的东西还没人用过。
父亲把碗橱的钥匙藏在大衣柜下面,不过他没想到穷极无聊的小孩子在家里是什么都翻得出来的。只是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从来没问过他,所以他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之所以一言不发,将所知深深隐藏,是因为身为一个孩子,我有很强烈的危机意识,我一直觉得有人要杀死我。
死神他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随时准备取我性命。
一天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而是下厨做了一顿大餐,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吃吧,多吃点。”他的手颤抖着给我夹菜。
他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我连装看不见都没办法,只能抬头关切地问了句:“手……没事儿吧?”
听见这句话,他又是剧烈地一抖,因长期酗酒而失去了光彩的眼中流露出惊惶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你多吃点。”
我夹起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甜的要命,糖放多了。
我只好又转战黄瓜炒鸡蛋,居然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