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完呢。”
果儿摆摆手,“如今他日日在东西两市流连,骚扰商户,甚至威吓勒索。眼下嘛,金吾卫想是还顾念着旧日兄弟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索要的多了,商户如何能忍?如果长此以往,必要犯了众怒了。”
“怎就至于此!”
杜若不去理他挑衅,诧异地瞪视果儿,喃喃道,“不会吧?我离家还不足半年,姐夫怎么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果儿脸色凝重,双目炯炯有神,仔细观察着杜若的反应。
“此事原委奴婢已亲往金吾卫衙门里问过了。”
“你——你就直接去了?”
杜若顿时急了。
果儿诧异,“奴婢当日不去问个清楚明白,今日如何向杜娘子回话呢?”
他翻起眼皮瞧了瞧杜若,见她急得双目发红,心下大感快慰,慢条斯理地拖延着腔调。
“哦——自然并不曾打出王爷招牌,只说奴婢有个亲眷在西市行商,与他起了冲突,问问底细。”
杜若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柳绩嘛,倒是个痴情种子,当初向杜家许诺百贯为聘,钱却是从当铺里借的,一月一分利,按月滚动,成婚后不及三个月,便还不动了。”
“……什么?”
杜若听得双目冒火,之前阿娘便猜测他是借了当了来备聘礼,可是一月一分利,按月滚动,比寻常高利贷还狠。
这种滚刀肉的钱如何花得?
没想到柳绩竟是这么个糊涂东西!
杜若恨铁不成钢,手指捏着桌角暗暗用力。
果儿嘿嘿直笑,眯起眼睛,潇洒地抬了抬代表品级的高山冠,感到一股微妙的扬眉吐气。
“杜娘子不要动气。若是没见过杜娘子的好相貌,奴婢也当他是个傻的,男子汉大丈夫,见色起意寻常事,何至于为点儿艳福搞得狼狈不堪。”
他三番四次调侃杜若容色,海桐深恨他轻薄,踏前一步叉腰怒斥。
“你说话便说话,搭七搭八的干什么?”
果儿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甩开袖子,皱眉道,“小阿姐,想是你久在王府,见的都是斯文人,怪话听得少了。前有杜娘子飞上高枝,后有柳郎君为杜家娘子丢了前程,如今东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说话可比奴婢难听多了!”
杜若脸上一红,侧脸避开果儿的目光,将海桐拉到身后。
“杜家将妾献入王府,得了实打实的好处,妾便活该受些非议。中贵人但说无妨。只是如今呢,阿耶有什么打算?”
她乖觉,果儿反倒气闷,越发冷笑连连。
“听闻八月份放贷的围了柳宅,逼他卖房还债。杜郎官使了几个家丁接元娘回家,对柳绩却是撒手不管。”
果儿抱着臂膀盯住杜若,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语气阴沉古怪。
“如今延寿坊的四邻左右都在讲,杜郎官是瞧出柳绩装阔佬绷面子,成心要叫元娘和离。”
‘和离’二字一出,杜若登时大怒,指着果儿喝道,“你胡说什么?!”
果儿耐着性子打熬水磨功夫,好不容易激得她失了平日沉稳,终于出尽心头恶气,大感畅快,便站起来拱了拱手。
“杜娘子上回仗义援手,救了奴婢一条腿,奴婢自当报恩。这个差事,奴婢可算是了了?”
杜若心知他故意刁难,都是为了上次受到奚落心有不忿,今日有意找补脸面,当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忍耐道,“你办事十分仔细。”
转头又吩咐海桐,“去拿两封银子来。”
乐水居因李玙格外照顾,月例银子之外各样名目的金银极多,单是一封一封封好赏人的金银瓜子便备了足足两匣子,少说也有两三百贯之数。
杜若不肯招摇,除打赏蕉叶、铃兰等人之外,从未动用,外头的奴婢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候陡然拿出来,沉甸甸两封,惊得果儿一时竟未敢接。
海桐奚落道,“干什么,还嫌少么?”
果儿面色略僵,酸溜溜道,“杜娘子出手果然大方,不是寻常姬妾可比。怎么?是要借奴婢的嘴,叫王爷知道吗?”
杜若心里有数,笑了笑。
“这些并非封口银子。中贵人在王爷身边当差,自当事事以王爷为重,没有为我本末倒置的道理。此番辛苦中贵人屈尊替我奔走,区区金银,不足为谢。至于王爷跟前,中贵人要讨赏说嘴,或是掩过此节,都自随意。我这里王爷不问,便是没有这回事。”
果儿一怔,上下打量两眼,倒有些服气她行事大方。
杜若又淡淡道,“女孩儿家即便是嫁了人,名声也极要紧。我自知堵不住悠悠之口,可是我阿姐待姐夫一片痴心,却容不得你这般诋毁她。”
果儿捏了银子在手,便也不再啰嗦,自告辞而去。
杜若得了家里准信儿,一时找不到借口出府,唯有着急而已,颠颠的扯着袖子暗暗使劲。
海桐一径劝个不止。
“老郎官虽然凉薄,总能护住元娘。更何况上回家里得了宫闱局给的五百贯钱,若有心相帮大姑爷,伸伸手也就帮了。”
杜若叹道,“就怕阿耶不肯帮手,生生坏了阿姐的姻缘。”
海桐想到那日柳绩情状,惶惶然似无主幽魂,心知若是元娘尚在,柳绩绝不至于落得穷途末路,狗急跳墙。
她暗自揣测只怕二人已经和离,只不好明言,唯有勉力道,“如今二娘子入了王府,果真闹得不像样,王爷面上也不好看。但愿老郎官瞧着这条,容让大姑爷些。”
“姐夫那个脾气!即便是阿耶肯帮手,说话但凡不入他的耳,便要翻脸。何况他待阿姐,本就不过尔尔,怎会稍微忍耐?”
海桐奇道,“咦,娘子怎知大姑爷脾气如何,又怎知他待元娘不好?”
杜若一时语塞,烦恼地瞪了她一眼,只不理会,蹙眉道,“姐夫若与阿耶相争,阿姐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难以了结,拘在灯前皱眉枯坐了半夜。
果儿离了乐水居,便收了面上轻刺薄讽之色,整了整衣冠,自去仁山殿复命。
初秋时节,殿前黄沙微微扬起,捎带几片枯黄树叶摩挲着兵士沉重的盔甲,四周静谧似无人,大厅里独长生与翠羽两人抱着胳膊值班。
见是他来,长生后退一步让他上了楼。
李玙在二楼书房临窗而坐,边翻图册边在纸上记着什么。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便是随意散座,他的身姿也极挺拔端正,目不斜视。阳光掠过绿色琉璃瓦倾泻下来,在他的头发上染出点点金色,勾勒出明锐飞扬的五官。
其实单论相貌,李玙算不上十分出色。
照果儿的眼光看,李玙俊美精致不及柳绩,杀伐决断的气场亦不及圣人李隆基,可他难得的是生动,动静之间蓬勃雀跃,英气逼人,极能招徕眼目,叫人顾不得细看眉眼便已沉溺。
就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魅力而言,杜若与他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合该共演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