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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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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故人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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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婿’两个字大喇喇说出来, 杜若顿感尴尬,眼角瞟见杜蘅嘴角翘起,分明含了一丝嘲弄。

韦氏看出来, 叹口气扭头劝道, “郎君谨慎些,听上回果儿的话头,王妃是个细致冷淡的人, 知道咱们家里说这个, 往后反难相处了。”

杜有邻耳朵一动, 皱眉道,“今日若儿又不曾带王府的下人回来,怕什么?”

杜若恼得不肯开腔, 微微挪了挪身子, 侧脸向着阿耶。

杜蘅斜她一眼,放下茶。

“阿耶糊涂, 今日赶车的、搬箱笼的, 后头跟着护卫的, 十来个人呢,哪个不是王府的下人?如今都挤在前院里呢。便是咱们家, 新买的丫鬟小厮,也未见得都与您老人家同心同德呀!”

她这串子话的重心落在‘都’字上,意思很明显, 杜有邻眼神闪烁, 轻飘飘自杜若晃到韦氏身上,犹自强辩。

“双钗老实, 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四处传扬。倒是墨书欠些历练。”

杜若松了口气, 笑着岔开话题。

“家里添了好几个人?”

“自你出了门子, 家里光景便一日强似一日。喏,整备屋舍便不说了,房里添了两个小厮两个丫头,后厨又添了厨娘。”

杜蘅指着外头站的一排人说起。

杜若算得快,寻思单是宫闱局的五百贯钱,只怕经不起这样摆排场。

韦氏道,“花用些个,一来是你阿耶升了官,在太仆寺有些人情场面要走;二来,倒是果儿的意思……”

“阿娘今日就别提起那些话了吧。”

韦氏话没说完便被杜蘅打断了,“若儿难得回来,说说笑笑不好么。”

杜若飞快扫了杜蘅一眼,却不敢对上的她眼神。

今日杜蘅说话句句夹枪带棒,对爷娘也不似从前恭敬。她心里打着小鼓,暗自揣摩这是所为何来。

若说是为了柳绩,如今柳绩丢官惹祸,在家里断断抖不起威风,不正是杜蘅着意温柔,修补关系的良机吗?

韦氏端起茶碗徐徐吹了两口,不慌不忙道,“果儿顾虑你阿耶的官声,叫他出手大方些。王爷的铜钱,贴补王爷的脸面,提提无妨。”

杜蘅面色惨淡,咬着下唇挤出笑意,恨声向杜若解释,“那个果儿,在咱们家常来常往,爷娘把他当二道主子敬着。”

这话说的诛心。

杜有邻脸上顿时变了几番颜色,场面一时冷清,双钗站在杜有邻身后瞧了半天热闹,好容易逮到个空隙,忙踏前两步,含羞带怯向杜若行了礼,道了安。

杜若只得笑着点头,“小阿姐侍候得爷娘满意便好。”

双钗立刻笑道,“二娘谬赞了,郎主与大娘子待奴婢都十分宽和周到。”

“果然太宽和些,主子们说体己话,你夹在头里做什么?”

杜若忽然板起脸来训斥,双钗呆了呆,抬眼瞧杜有邻,见他并不开口维护,只得拿帕子掩了脸,扭扭捏捏冲了出去。

韦氏只做看不见,淡淡道,“双钗果然老实。”

阿娘这一手皮里阳秋的功夫越发老辣了。

杜若好笑,没事人似得拉着杜蘅向韦氏道,“女儿与阿姐说体己话去。”

得韦氏点头,杜若便扯着杜蘅向外走。

出了房门,杜蘅甩开妹子的手,望天翻了翻眼皮。

“你嫁了人了,金奴银婢侍候着,又不是小娃,成日黏黏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我在王府过的什么日子,阿姐分明亲见,今日为何说这样话戳人心肠?”

杜若扁扁嘴,只做委屈模样。

杜蘅眉头一挑,转身开了西厢的房门。

屋里一水儿的细木家具,俱是光秃秃的,一应帐幔陈设都收起来了,阳光在室内横冲直撞,独榻上铺着茧被。

杜若没转过弯,咦了一声,驻足扭头怔怔地问。

“家伙事儿怎么都没了?”

杜蘅嗔怪的瞧她一眼,伸手点在她额头上。

“人人都说你精灵,我却觉得你傻乎乎的。出嫁女,回娘家小住,铺陈那些做什么?”

杜若瓮声瓮气地撒娇,“姐夫亲迎的场面我没见着,心里总以为阿姐还是我的阿姐,不曾嫁人的。”

杜蘅听得极受用,推她坐在榻上,两手按着肩头细细检视,关切地问,“方才瞧你气色不大好,怎的?王妃又给你气受了?王爷待你可好?我瞧你把思晦都提拔上去了,想来王爷还是看重你。”

杜若噘着嘴反问,“姐夫待你好不好?”

“他娶了杜家女还敢不足?倒是你和思晦,日日尊奉着贵人,过得可舒坦?”

杜若咕哝。

“做人家的妾侍,晨昏定省自然少不了。王爷又是个别扭性子,一时好了一时恼了,总也摸不着由头。况且——”

迤逦的裙裾从榻上垂下,杜若手腕上二龙戏珠的扭丝缠绕金镯子折射出的暖光微微摇曳,让裙子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杜蘅侧身垂头,目光定定瞥着她裙裾上精美的缠枝菊花纹。

杜若欲言又止,望了望外头站着的婆子侍卫们,低声道,“圣人吐出要废储的话来,各王府都战战兢兢的。上头主子心事重,底下人喘口气儿都怕惹麻烦。”

杜有邻是东宫属官,废储一事,沸沸扬扬传了月余,他在家里也提过几句,杜蘅原本听过。只是储位之争距离自家太过遥远,不曾放在心上,这时候忽然想起来,她不由得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问。

“那忠王——”

杜若忙掩了她的嘴低声道,“欸,事关重大,胡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杜蘅嗯了声,仍是满脸关切期待,杜若轻轻摇了摇头。

杜蘅也觉得方才太露痕迹,支支吾吾道,“也是,离那个位置远些才好。眼下太子府里的姬妾们只怕觉都睡不着了。娘家人也跟着忧心。”

方才韦氏分明要提柳绩,被她脱口打断,此刻却要提不提的。

杜若已明白了,想到前番柳绩冲撞了忠王府的车马,于去职的金吾卫而言,好比把天捅了个窟窿那样厉害,可是今日家里人一句不提,显见得并不知情。她有心替柳绩遮掩,遂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轻声问。

“可是姐夫出了什么事?”

杜蘅的长眉轻轻蹙起,未语先叹,半晌举起帕子捂了脸。

贝壳粉的窠绫帕子,角上绣了一枝招摇的杏花,两三朵盛放,三四朵含苞,又有七八朵深红的花蕾团簇成堆,原是取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之意。

嫁得贵婿,乃是天下父母对女儿的共同心愿。

杜家生了两个女儿,后院便栽了两棵红杏,年年花开,韦氏都要带着姐妹俩给花树披红,祈求婚事顺遂。

就连这花样,也是早先韦氏绘出大样,母女三个共同参详了,杜蘅又细细描了线稿,才得了的,一笔一画都是讲究。

若是往日,杜蘅保养得益的手指衬在帕子娇嫩的颜色上显得莹白丰润,可是眼下那手指又黑又瘦,指节都凸起了。

杜若心里头盘算着柳绩丢官已有一两个月,不晓得杜蘅怎么日夜不眠熬过来的。所谓关心则乱,寻常女眷遇见郎君丢饭碗就要愁死了,更何况杜蘅一颗心爱重柳绩,越发要心疼他自尊受损。

她一面唏嘘,一面从妆台上取了蛤油,拉住杜蘅涂抹按摩。冰凉的油膏难以化开,先在手心搓热了,再慢慢渗进皮肤。

屋子许久不曾仔细打扫过,家具上蒙着层细细的白灰,两人坐在榻上说话,举动带起了尘埃,在太阳底下窜来窜去。

“可见王爷疼你,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瞒的你铁桶一般。”

杜蘅顿一顿,苦着脸与她抱怨。

“柳郎是个实心眼子,在外头拉了一两百贯铜钱的亏空,嘴里提也不提,日日闷着喝酒发愁。你知道我那些嫁妆,折变了能值七八十贯,他但凡开口知会,难道我不救他?偏他怕我忧心,只瞒着不说,自家日日夜夜愁眉不展。我竟还不信他,只当他对我——,那日催债的上门来,七八个人撵着他打!可怜他一身的功夫施展不开,白白被人折辱。”

杜蘅说着放声大哭,用力捶打床褥,掏心掏肺的。

“说到底都是为了我,都是为我!”

杜若吃下定心丸,替她轻轻拍着背,柔声劝道,“姐夫图聘礼好看,做了柳杜两家的脸面,咱们家也得益的。阿姐不如向阿耶商量筹借些个。姐夫英武能干,往后必还上的。”

“这个主意我想不到么?当晚就来商量阿耶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

杜蘅嘤嘤抽噎,瞪眼恨声道。

“买起奴婢大手大脚,自己的女婿见死不救。柳郎被追债的逼得没有法子,偷了金吾卫赃物房里的证物去卖,叫人逮个正着,官职都丢了呀!”

杜若简直不信杜有邻悭啬至此,“门挨门住着,闹成这个样子,阿耶怎么说呢?都知道是他老人家的女婿,他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杜蘅神色复杂地看着杜若。

“他心里头只有五品衔儿,哪管你我死活,只怕得陇望蜀,已惦记着你替他再下一城了。”

杜若心底咯噔一声,恍然回过味来。

可不是,阿耶正春风得意,倘若忽闻自己被王府休弃,区区五品主簿便是仕途终点,岂肯善罢甘休?

杜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决绝的模样有几分艳丽。

“阿耶满以为杜家有今日,全仗着他英明神武,替你铺了这条路。如今思晦也送进去了,他必定要逮机会生些动静。你且看着吧!”

杜若呆了一呆,讪讪地垂着嘴角苦笑。

“姐夫的事儿火烧眉毛,我的事往后慢慢再说吧。姐夫还欠着外头多少?”

杜蘅闻言愕然。

“咦?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昨儿果儿才特特跑来,已将债务全数还上,还逼着放贷的写了切结书,已了事了。”

杜若敛着裙角挪了挪姿势,搪塞道,“果儿是跟王爷的,轻易进不得内院,我都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也是,你们深门大院。”

杜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奴婢有什么好见,王爷竟也不曾提起?”

想起杜若在王府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妾侍,娘家便得到许多实打实的好处,偏阿耶又是个自私偏心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哪里还把柳郎当做女婿?初时以为嫁了人另立一番天地,不曾想竟连从前的光景还不如。

杜蘅又是怨又是妒,又怜惜妹子只身在外,又怨恨自家运道不济,一忽儿记起莲叶那句明晃晃的挑拨,气得当场打发了她,虽不信,半夜里孤枕难眠,到底哭湿了整块手帕。

杜若心里明镜似的,也有许多叹谓,千言万语,浮在最上头的却是李玙那句‘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境遇差异太大,也难免生出贪嗔痴怨’。

从前阿耶再偏心,她也不怕与阿姐生出嫌隙,眼下却是难说了。

“王府妾侍众多,我不过其中之一,诸人娘家的麻烦事只怕都是果儿料理,连王爷都不知道。”

高门大户,竟有奴婢是专门料理这种事的,当真好大排场。

杜蘅酸溜溜地笑了笑,唏嘘道,“人家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这入了王府,千样规矩,自然比海更深了。”

杜若的笑意更勉强,觉得在娘家如坐针毡,倒比在乐水居里还不自在些。

杜蘅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试探,手指紧张的微微打颤。

“柳郎还年轻,丢了官位颓唐丧气,简直变了个人,功夫也不练了,与衙门兄弟也不来往了,竟连头脸都不洗了。我催他出门散散,他又怕撞见阿耶说些怪话,越性耽搁在外,不到敲钟不回来。好好的男儿,这可如何是好。你瞧着——”

她越说越是自惭,垂着眼,日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微微颤抖着。杜若打扮的再简薄,此番回来,眼角眉梢总似带着股春情荡漾,分明得宠。杜蘅其实极想问些内帷细情,可又顾虑她身为妾侍,多半不愿与娘家言及‘以色侍人’。

杜若连忙答应。

“我自然尽力,只是阿姐也要劝着姐夫,人贵自立,亲戚们相帮都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的心气儿千万不能松了。”

她肯把‘亲戚’二字挂在嘴上,杜蘅于愿足矣,当下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

“有你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若便叫婆子抬了两只箱笼过来交代,不外是些衣裳器皿、胭脂首饰。搁在王府里,都算不得上上之选,拿到杜家便值些分量了。

杜蘅又眼热又高兴,没再诉说别的苦处,只喃喃道谢,“有这些,便是柳郎再惹出祸事我也有底气了。”

“姐夫一时行差踏错,阿姐千万不要这时候与他为难,反把他逼的远了。男人,在外头怎么威风骄傲,回到家里,谁不想要一副热心肠贴上来。”

杜蘅瞪着两眼看她,抬手又在眼角抹了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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