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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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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故人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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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体己话也就你肯同我说。”

杜若安抚了杜蘅,放下心头大石,便转过西跨院来找韦氏。

分明已是要立冬了,昨儿夜里淅淅沥沥下了整宿的雨,今日竟又翻出秋老虎的意思来。日头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她走快了两步,中衣染了层毛汗,站在廊下,风一吹有些寒浸浸的。

一个丫头站在门口,个头不高,团脸,吊眼梢,樱桃口,头脸收拾的干净利落,鬓边簪了两朵通草花,见她过来忙屈身行礼。

杜若驻足问道,“你可是墨书?”

她慌慌张张点头,扬脸一笑。

“奴婢就是墨书,二娘子比他们说的还美呢。”

原来是这样天真傻气的性子,难怪不得阿耶钟爱。杜若笑着摇头,随口道,“待会儿叫你海桐姐姐封个赏儿给你。”

“不不,大娘子吩咐啦,不能见着王府来的人就讨赏,没得丢二娘子的脸。”

墨书边摆手边往后退,羞涩的笑了笑。

讨赏的分明是双钗,杜若扶额,没好气儿道,“索性放她脱籍开脸也罢,眼皮子这么浅。”

墨书陪着笑不答话,杜若便挑帘进屋。

整个杜家只有这间屋子还保持原状。

从前每次来,闻到似有若无的檀香便觉得阿娘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疏离得很,如今再闻见却觉得心定。

不为富贵所动,说来容易,其实还是经历过高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期待阿耶与阿姐对仿佛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淡然处之,也许确实苛求了。

韦氏半闭着眼,“蘅儿尚未想到那上头去吧?”

杜若低低‘嗯’了声,抱膝坐在脚踏上,头倚住韦氏的腿,伸手揉了揉眉心。

“都是女儿的过错。”

“也不尽然,小柳郎性情桀骜不驯,本就不好拿捏,蘅儿又是个热心直肠子,两人打起头就顶了卯,往后越发疙疙瘩瘩的,却是难办。这个女婿是我挑错了。”

韦氏顿了顿又道,“若儿长高了。”

杜若眼中涌起热泪,收不住闸,悄没声息糊了满脸水花。她扭脸蹭在韦氏裙角上,吚吚呜呜磨蹭了好一会子。

“出了阁的人,回娘家不兴多掉眼泪的,不吉利。”

杜若没吱声儿,心里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回来,韦氏来不及在小事上啰嗦,捏着帕子扳住杜若的肩头。

杜若的心思还停在杜蘅身上,抬眼对上韦氏素淡得近乎寒酸的眉眼,眼皮子颓唐地向下垂着,带着长年累月的折痕,她愣了下。

“一个家族要兴旺昌盛,必得有个掌舵之人,对内能凝聚人心,弹压异己,对外能广结善缘,多留退路。掌舵人未必是家里最出类拔萃的。譬如杨家太夫人,论眼界能力,从前比不上惠妃娘娘的阿娘杨氏,后头也比不上长宁公主。可是太夫人有定力,有决心,一门心思要把老郎官留下的场面维持住,所以力排众议把几个庶女送往李、武两家做妾,打得便是多边下注的主意。无论谁上台,杨家都能跟着得些片汤儿好处。这番打算光明磊落,人人都看得明白,却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杜若听得耳朵里嗡嗡响,茫然瞧着韦氏,没接上茬儿。

韦氏就像学里师傅讲到难懂的关头上,不会停下来等,只管一气儿往上头讲去。那点儿不明白就像是个拉磨的老驴子,扽着不开窍的学生就上去了。

杜若还记得师傅说‘不明白的先搁着,听底下的,连着一整篇书都讲完了,你再细品品,就明白了’。

她眨巴着眼,把字字句句在心里头过了一遍,每句话都听懂了,连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云里雾里。

“打从则天皇后取了帝位,长安城里有多乱?你们现在是不敢信的。世家子的命比草芥还不如,有驸马糊涂丧命的,有与皇子亲近跟着倒霉的,有一句话没说对全家处斩的,有被贬京外再也回不来的。薛家、柳家、王家、崔家,都是这么着败落的。独杨家,就靠着几个庶女的面子情儿,硬是熬到圣人御极,老郡公站稳脚跟,这才有了几代人实打实的靠山。老郡公于杨家固然是块免死金牌,且如今小郡公也是极能干的。可是要叫我说,杨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却是太夫人。”

杜若听得入神。

太夫人对李玙死缠烂打,姿态叫人难堪。倘若子佩知道祖母是这样替她安顿终身的,只怕臊也要臊死了。可照着韦氏的意思,这却不是太夫人老迈昏庸,反是极精明老辣的手段。

“我听你阿耶说,这回太夫人又送了一个嫡女去太子府上。如此左手挂着寿王,右手挂着太子,杨家再过三十年都还能屹立不倒。”

杜若抿了抿鬓角,认真问。

“阿娘深居简出,为何对京中高门一举一动还是了如指掌呢?阿娘怎么知道时隔多年,杨家还是由太夫人掌舵?”

“世上之事千变万化,难以预测,然人心,向来是不会变的。杨家两个儿子都不中用,长宁是韦皇后遗脉,断断不敢再出入宫禁,下一代没有出色的儿女,能掌舵的自然只有太夫人。这又有何难猜?”

杜若讪笑着端起茶碗,食指转在碗口上轻快的一捋。

“这么说来,我们杜家的掌舵人自然是阿娘了。”

韦氏将头偏过来,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语气冷冷地,“你既然知道,怎么有胆子连思晦都谋算上了?”

杜若心里顿时乱成一团,连舌根都有点发苦。

这世上她遇见的人,除开李玙,几乎各个都落在她的盘算里。就连李玙那样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疙瘩人,也分明对她有些格外的好感,几次三番容让她的僭越。

他让一分,她便按捺着得意贴拢一分,这件事再没第二个人明白。

她把它悄悄藏在‘买卖’关系底下,偷偷品度回味。即便李玙已经明说要送她离开王府了,也不妨碍她含着这颗糖。

可是韦氏,却总是超出她的意料之外。韦氏的冷淡、一针见血,每每叫她又难受又隐隐地佩服。

她自作主张拿思晦填了自己的踹窝儿,杜有邻看不出,韦氏必是一眼看穿的。可是情势所迫,确实来不及回家商量。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杜家的根基始终是思晦不是自己,更何况家里虽得了些好处,自己在王府还是两手空空未见起色,如何与将来能出仕的弟弟相较呢?

她瞪大眼睛揪住韦氏的裤管辩解,“阿娘,我不是——”

韦氏目光灼灼地拷问她。

“不是什么?”

杜若索性一翻身直挺挺跪在韦氏身前。

“儿孤身在外,身无品级,行动皆仰仗王爷喜恶,且府中妾侍众多,庶子女成行,即便有孕,亦难有出头之日。阿耶的事既已有了着落,女儿便生出一点子不甘心来,想衬着热乎劲儿添两个帮手。”

“添上杜家的独子,好叫韦六娘放心是吗?”

杜若心头惶惶地乱跳,不敢言声。

韦氏轻轻哼笑一声,抬手在她手上压了下,表示放心。

“人这一辈子,关键的只有几步。一个家族的百年大计,其实也只有几步。走对了,节节高升,走错了,万劫不复。眼下储位动摇,整个朝廷,整个国家,都到了关键的褃节儿上。不止京官心思浮动,边将们也会蠢蠢欲动。这人心啊,一旦搅和起来,池水便混了。你阿耶虽然脱离了东宫,究竟还在京官的队伍里混着,指望忠王能往前动一动,再提拔提拔他。你在忠王府里待着,看人看事,也不能只着眼于内帷,而是要看他背后的家族,看王爷的不言之意,甚至,要隔着王爷去揣摩圣人。”

杜若嗯了一声,觉得话题扯得有点远。

她有点怕,又觉得韦氏似乎明白她的苦衷。她抬眼打量韦氏的神情,见她眉目舒展,分明并未动怒,这才放开胆量,细细琢磨起来。

这么一想,李玙对英芙的戒备,对张孺人的厌烦,分明都是冲着她们身后的韦家和兴庆宫去的。她蹙着眉想再深一步,乍然想到,他对她的偏爱,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孤孤单单,身后并无势力?

杜若瞬间便想撂下挑子不干了。

阿娘谋算的再深远,少了李玙也就是一盘散棋。她既然拿捏不住他,后头那些还有什么可想的?

更何况,人家已经明明白白表态要送她出来了。

一想到那晚他都没问她的主意,便自顾自走了,杜若就气的直哆嗦,皱着眉纠结半天,末了还是韦氏安慰她。

“儿女打从生下来,便是在爷娘手里讨一口饭吃。所以儿女的性情,都是一部分随了爷娘,一部分逆着爷娘,或是刚好补足。譬如蘅儿,因为我懒怠理家,她便贤淑能干,替我分去担子;因为你阿耶处事不周,瞻前不顾后,她便细致妥帖。又譬如你,头上有蘅儿慈爱温柔,你便骄纵天真。可是这一家子都软弱,便生出你狡黠勇敢,迎难而上的硬脾气。爷娘是座窑,儿女便是这窑里烧出的瓷器。”

杜若被她说的愣住了。

这话听着是个囫囵个的大枣儿,似是好话,又似不只是好话,怎么理解都成。

“今日阿娘便与你交个实底子,从今往后,你才是杜家的掌舵人。杜家百年如何,全凭你的主意。你阿耶也好,蘅儿也好,自有阿娘替你看着,断不会再惹出祸事。你在外冲锋陷阵,杜家不拖后腿。你若有朝一日得道,咱们全跟着升天。”

杜若忙说这怎么能行。

“女儿肚子里能有多少丘壑,阿娘见惯世事起落,又沉得住气,没有阿娘在后头坐镇,女儿心里慌得很。”

韦氏眯着眼看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半年你已出了师了。”

杜若知道再推让也没有意思,况且这种事儿也不是嘴上推推就有用的。

有思晦这个例子比在前头,往后需要她当机立断的时候还多。难道遇着事儿,当真现回来请韦氏的示下么?她要跟李玙似的天潢贵胄,恐怕还有那么一说。可杜家,扳着手指头就这么五口人,如今顶出息的就是她了,可不就是全听她安顿。

杜若低头把韦氏的话在心里反复记了几遍,再抬起头时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宁和微笑,轻声问。

“阿娘可识得忠王的生母杨氏?”

——杜若这句问话的声量不高,也不咄咄逼人,但是声线自带一股铜罄般激荡而回味悠长的韵味,直入人肺腑,叫人心甘情愿与她倾心相交,甚至亮出底细。

韦氏微微颔首,垂眼看她。

刚过十五岁的女郎,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着长大,才离家半年,脸上竟也有了几分少年老成,听这话里的意思,是知道谋算忠王了。

她既心疼又欣慰,抚着杜若的发髻问。

“哪个杨氏?忠王的生母向来无人提起的,不是寻常宫女么?”

杜若摇头,“不是,就是杨慎交家的女儿。”

“难道是莹娘?”

韦氏修长的眉眼陡然一跳,双目中闪过一丝惊讶,凝眸想了片刻。

“圣人潜龙时的封号是临淄王,出任璐州别驾。长宁爱热闹,总带杨家几个小姑子随我们游玩。韦、武、李、杨四家二三十个女郎,独莹娘姿容冠绝,常被取笑姻缘,以为必能落在帝王家的。没想到太夫人把她给了临淄王做侧室。璐州那地方偏远荒凉,哪里比得上京中繁华富贵?而且临淄王风流浪荡,后宅姬妾无数。长宁提起来,很为她唏嘘。”

韦氏喃喃叹息,很是为从前故旧感到可惜,“原来是落在圣人手上,难怪莹娘死的无声无息。”

“怎么说?”

“圣人的风姿手段在李家儿郎中十分出众,可是他喜欢灵动活泼,会撒娇撒痴的女孩子,像骊珠那样。莹娘娇娇怯怯,弱不胜衣,性子也闷,想是不得宠。”

杜若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莹娘的故事听起来平平无奇,无非是一朵不合时宜的花默默沉寂在后宅。

“有一年我们斗牡丹。众人皆以深色复瓣为美,譬如茜桃红、鹿胎红、紫重楼等等,独她簪了一朵蓝色单瓣的佛头青,色泽浅淡近似于无。琴熏说那花晦气,叫她另换了粉色的一捻红,她却不肯。”

那时韦武两姓气焰熏天,琴熏是武三思的长女,莹娘不过是长宁公主的小姑子,贵贱两别,不堪相较,她倒也有胆色。

“斗花都要写诗。我堂哥起了首五言绝句,起头是‘初雨着单衣,轻薄哪堪怜’。再酝酿后头的,就被我们笑浓词艳赋,格局太低。我堂哥老实,红了脸不肯续下去。莹娘却不以为然,反说这两句纤丽宁和,是我们心里头不清静,才嫌俗艳。众人自然起哄,说她心悦我堂哥,她不仅不辩白,反和了后头两句。”

杜若忙问,“她和的什么,阿娘记得么?”

韦氏默默想了许久,终于露出恍然微笑。

“莹娘写的是‘空山人寂寂,时闻新酒香’”

杜若在心头默念了两遍,两人都是走纤细清雅的路子,那位表舅想来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斯文人。

她赶着追问下文,韦氏的目光夹在日影闪烁里明明灭灭,躲闪开去。

“——表舅后来呢?”

韦氏敛着衣裙起身走向窗台,刻意背对杜若,轻声道,“年轻人的眼睛要学会往前看,老问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

迟疑片刻,杜若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表舅到底……”

“他姓韦,自然是死了。”

杜若怔住,千言万语就此打住。

原来是这样,所以莹娘落落寡欢,任由王皇后夺走儿子,很快病死。宫里郁郁而终的女人数不胜数,开国近百年,能如惠妃这般并无权柄在手而又盛放不衰的,就只有一个。

韦氏遥想当年,声音中夹杂着对往事的追忆懊恼,喟然道,“这么说来,莹娘有后啊!那比我二姐强的多了。以莹娘的容色,忠王真不知是怎样的龙章凤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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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结束,四十多万字讲的都是开元二十四年这一年的事,后面时间线会加快。杜若主动探寻忠王的背景,出于感情,也出于利益和安全。在韦氏看来,是她终于上道,够资格带领杜家了。感谢走到这里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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