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嫂如何?”英芙听得心惊肉跳, 低声追问。
张孺人用力晃头,她未嫁前养在窦太夫人膝下,与薛家、皇甫家乃至赵家都十分亲近。
薛氏姐姐温柔安静, 自幼仰慕二郎, 心心念念嫁作太子妃,时常与姜皎家女儿别苗头。后来姜皎横死,姜林栖拖了几年嫁给韦坚, 她才心愿得偿, 婚后夫妻和美近十年, 要不是杨子佩横插一杠子,又岂会惹出后宅不宁的祸端来?
张孺人努力不去想薛氏临死前的心境,却压制不住泪水上涌, 滚的满面都是, 颤声道,“薛家姐姐才接了流放的消息就吊死了, 还, 还走在废太子前头。”
“啊……”
英芙颇受震动。
她嫁入忠王府后与薛氏时常相见, 也曾羡慕太子与她行走坐卧总是手牵着手。后来太子纳了子佩,夫妻情分受损。英芙偶然替薛氏抱不平, 然转念一想,皇子三妻四妾寻常事,连这一点子都受不了, 往后太子登基, 她要如何主持后宫?
可是英芙却不曾想到,连番变动之下, 薛氏竟还对太子一往情深, 至于以身相随。
英芙直着眼发愣, 许久才反应过来轻拍张孺人的后背。张孺人哭了一会儿,起身倒杯温茶缓缓喝下。
“三位皇子的妃家、舅家之中,独十六娘得以幸免,韦家也未被牵连,实是万幸。昨日杜娘子说,宫变啊贬谪啊这些事,我外祖母明白。其实事儿啊,都是经过了才能明白。昭成皇后去时,我外祖母自请进宫照看圣人兄弟几个,头先也不知道会有多艰难,更不知道往后圣人还有御极之日,不过是怕亲姐姐的骨血白白折损罢了。”
英芙明白,疲惫伤心一股脑发作出来,眼底含着热泪点头。
“我阿姐也说,嫁了宗室,就是拿阖家性命陪夫君在棋盘上纵横,永没一日安稳。个中滋味,如今我也算亲尝了。”
杜若急的嘴里发苦,顾不得迎合英芙慨叹,瞪着张孺人问。
“子佩呢?子佩如何?”
张孺人并不认得子佩,垂首想了一回,摇头道,“崔长史不曾提起,想来,性命总保住了吧。”
杜若心下稍定。
从小听说圣人‘杀神’之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无半点忌讳。可她再怎么也想不到,十六娘反口作供,竟惹得圣人一日之间斩杀了三个儿子。
撇开太子不说,废鄂王、废光王可都是素有贤名的好儿郎啊!
她硬生生压住心底惊涛骇浪,“十六娘既然无事,王妃的心事也算了了。”
英芙却不作声,杜若低头又说了一遍。
英芙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要不是你,此事怕不会这么快就尘埃落定。”
杜若心头一凛,抬眼留意她神色,却辨不清喜怒。
张孺人不解,也不追问,只道,“既已尘埃落定,王爷和十六娘就快回来了。”
提到李玙,韦杜不约而同露出笑意,英芙喜得绞着两只手。
“诶,回来就好。”
杜若掩了喜色后退,张孺人仿佛全未留意,“王妃与王爷情深意笃。”
英芙微微发窘,红着脸道,“都回去歇着吧,折腾一天了。”
杜若按着胸口任由海桐架回乐水居,一路冷风呼啸,直吹得她头晕眼花,湿淋淋的发髻几要结冰。海桐摸着她身上火烧似的烫起来,急道,“连挨了两场冻能不病吗?即刻服药下去也止不住了。”
杜若脚底虚浮,走两步退一步,咯咯地笑,那笑声敲碎在凌冽的风里,像碎蛋壳子那么脆。
杜若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睁开眼,满屋里黢黑,远远一星火光亮着。
她舌根发苦,手脚酸软,不知为何竟也自己坐起来了,下床往前挪。服侍人都不在跟前,地上黏糊糊像一锅蔗糖煮得快开锅,走走就陷进去,烂泥软腾腾缠上小腿。
杜若想叫人,发不出声。
忽然虚空里一只笼着雀金呢披风的胳膊伸过来,尖尖手指上鲜红的蔻丹咣当咣当的,在她眼前晃。
“王妃?!”
那手爪快如闪电,忽然并指如刀,在杜若脖颈处一划。
——滋啦一声。
周天满地的鲜血喷涌而出,杜若轻轻去摸,竟够不着伤口,那颗头颅已飞走了,她吓得尖声大叫。
“二娘!醒醒!”海桐使劲摇晃她。
“二娘可是魇着了?梦里怎么喊起王妃了?韦六娘怎么了?”
杜若气喘吁吁,后怕的抚上锁骨,触手湿漉漉一片冷汗,心口也发冷。她抬起眼,舔了舔嘴唇问。
“不是英芙,十六娘回了吗?”
“还没,王爷也没回。”
海桐另拿寝衣替换,犹豫着问,“你才睡下去两刻钟就喊起来了,今日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做了什么?”
“能有什么事,送个人过去罢了。”
海桐觑着她,杜若的神情痛苦狼狈,还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怪异。
“这深更半夜,你还不敢说一句真话?寻常事你何必跟去?你是怕王妃没有决断,盯着她办事的。”
杜若的眼神凝滞在膝头拱起的银红绫子面儿茧被上,那上头拿蜜合色纱线绣的喜相逢百蝶穿花,热闹而鲜活。她曾经以为她的生活就会是这样,意想不到的际遇,始终生机勃勃。
“……你跟着我。”
她缓缓开口,又停下来,“再说吧。”
杜若睡到第二日下午,睁眼时浑身骨头都像被人敲断了,又酸又麻又痛,头昏在半空里飞,飘飘坠坠的。
海桐守在跟前,气呼呼地排揎她。
“多会挑空子病的,天一亮王爷就回来了,满府人马在明月院又哭又笑,唱大戏一样,独你出不了房门。”
杜若惊喜,奋力撑起身子问,“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海桐将她摁回枕上,没好气儿。
“娘子该问,王爷为何去了明月院又去淡雪阁,把那两处好生抚慰,却独独没来看望你?大家一般出力,谁比谁又出的少了?”
海桐的话如一桶冰水,冷得杜若倏然神智清明。
她双眼盯紧了大床顶层的宝蝶赶花图样,一笔笔描画清晰有力,片刻方肃了神色,淡淡问,“大夫来过吗,可煎药了?”
甫一开声说话,才发觉嗓子劈成烂柴火,粗粝干瘪,嘎拉拉的。海桐忙垫了帕子,从旁边小炉子上拎起个黑陶提梁壶,徐徐倒药出来。
“喝了药发了汗再睡,万事醒了再说。”
杜若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这才是我的好海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