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直到第三天下午。
太医日日来,态度十分恭谨,据闻头天晚上还留在乐水居值守。杜若从高烧中挣扎出来,明白长生打点过,心下稍安,然而随着身体恢复,乱七八糟的想头重又填满了脑子。
这三天,李玙没有来过乐水居一步,连翠羽、长生都不曾露面,打发铃兰去仁山殿问候,只回说不想见人。
杜若听了,叫铃兰把他落下的手炉扇套等收拾出来送过去,多一句话没有。
仁山殿。
张秋微与李玙相识于内宫深处,近二十年累积,亲眼目睹他慢慢将身边人淘换到位,把忠于圣人的,忠于王皇后的,忠于窦家的,乃至有家眷的,有结义兄弟的,有恩人有包袱的,一个个清理掉,只留下无木可栖的。
这份儿耐性,漫说寻常人比不了,就连寻常野兽譬如老虎豹子都比不了。
照从前宫里头善讲故事的老嬷嬷的话说,世上就只有狼,能忍住三五十天饿着肚子,绕着羊群转圈子不扑出去,只求一个最佳时机,一击而中。
打从李玙到家,张孺人就整理好衣装等待召见了。
果不其然,他在明月院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长生已经匆忙闯入淡雪阁,翘首以盼的张孺人施施然站起来。
“走吧。”
她叹了口气,“没砸东西吧?”
长生摇头,“这几年王爷性子软和好些。”
“二十五六岁的人,性子哪还能变?是城府又深啦。”
张孺人摇着头一步当先,长生弓着腰低声回话,显见得两人极其熟稔,且比在英芙跟前要恭敬许多。
“不知道王妃说了什么,奴婢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通响,生怕王爷动了手。”
“真打了?”
长生小小的叹了口气。
“——孺人猜不着么?这种事,奴婢怎么敢问?”
“好啦。”
张孺人失笑,心里热腾腾地,回头嗔怪地瞪他一眼,“算你有心维护王爷,还在我跟前胡诌。”
长生念着她,李玙一发脾气就来找她解围,说明她还在他心里。
只可惜,单是信任有什么用,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至今未有孩儿……论这一条,她比英芙不如。
她心底发灰,脚底也跟着踉跄。晚来风急,吹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得拢住领口留住腔子里那点热度。
“孺人莫急。”
长生撵上她的脚步,压低声音道,“还不曾用沉水的。”
两人到仁山殿,长生对守在门口的翠羽道,“去点一盏蜜橘金茶来,别用蔗糖,用蜂蜜调味。”
“难为你还记得。”
张孺人镇定的目光扫在翠羽脸上,吩咐,“过一刻钟,送一碟子砌香樱桃,拼香药藤花进来。”
翠羽一愣,扭头看长生眼色,忙应声前去,长生架着张孺人的胳膊往楼梯上送了一程,在楼梯间站住了。
翠羽领了差事,在茶水间托着腮发怔,恰果儿进来,探手在她眼前一晃,嬉笑着打听。
“翠羽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今儿真是奇怪。”
“怎么呢?”
果儿随手抓了把瓜子嗑,扭头四处乱看。
案上摆着一个八团吉祥如意楠木托盘,上头搁了个乌金石嵌铜板的盘子,里头盛着两样精致的果品。红的是砌香樱桃,绿的是香药藤花,色泽都极艳丽,盘子又古朴,摆起来跟画儿似的。
“诶,王爷还吃这种妇人嚼着打发时间的东西?”
翠羽白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王爷统共就好吃这么两三样。”
果儿起了疑,面上还是吊儿郎当的,指着翠羽嬉笑。
“你完了。宫里最忌讳说主子喜好,叫长生听见,有你的好果子吃。”
“哎呀!都赖你。”
翠羽反应过来,捂着嘴狠狠瞪他,忍不住道,“你说怪不怪?这等机密张孺人却也知道。”
“那有什么,张孺人打小儿长在宫里,许是早就认识王爷呢。”
“我服侍王爷五六年,可从没见过他俩好声好气,真有情分,何至于回回见了面乌眼鸡似的闹腾。”
一时翠羽进房侍候,见李玙松散地半卧在软榻上,身上淡绿色的松江细布衫子上揉搓的满是皱纹,一头墨样长发松松垂下来,盖住半边肩膀。张孺人坐在榻尾,挂着家常笑意,捏着杏黄色如意绕枝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替他扇着。
翠羽大感诧异。
初初服侍李玙的人,少有不在背后嘀咕他脾气古怪的,然如追随日久,又多会死心塌地,盖因李玙的个性,识人善用,是叫人有奔头的主家。
可近身伺候的活儿还是不好干。
首先,他鼻子极其灵敏,侍女中午吃些口味重的葱姜蒜等物,到夜里奉茶时喘口气儿,他便要瞪眼。
其次,他很讨厌被人揣摩心事,譬如从前吴娘子心细,观察到他爱吃甜味小食,有意投其所好,反被冷待。
但是,大大咧咧不理会他也是不成的,偶然逆了毛,下回必定找机会收拾。
从前铃兰掌管仁山殿,细致周到,百般小心,尚能太平无事。自打铃兰调去乐水居,翠羽这个差事当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半年下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玙被顺毛抓的这么顺心适意。
真没想到——
竟是张孺人捏住了他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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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高官,嫁皇子,嫁揭竿而起的革命家,嫁卖房子卖地的创业者,夫君的前程脑袋是借来的,情情爱爱不敌时局翻覆,想做同命鸳鸯,先要敢下赌注。
所以仔细想一想,非要荣华不可,还是自己上,别做谋臣吧。
可惜杜若英芙她们没有这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