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顿时收住步子,杨玉伸出手臂在她背上拍了拍,声音十分沉稳。
“杨良娣病了一阵子,难免憔悴些。你别一惊一乍地吓着她。”
细论起来,杨玉与子佩也算有些过往。杜若一时有些拿不准杨玉此番前来的目的,抬着笑打圆场。
“子佩就是嘴上厉害,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节骨眼儿才看得出远近亲疏呢。”
杨玉将眼一撇,哼道,“我跟她一般见识?打从你认识我,我可有主动找过她的麻烦?哪回不是她撵着我?我要不是看在你与她同学的面子,今日还来管她的死活?你好好儿看看罢,再不警醒些,这便是你的下场。”
杨玉说话向来不留情面,嗖嗖地一句连着一句,捅的杜若接不上。
说话间子佩已经走到跟前。
杜若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打量,纵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看到的那一瞬间,她还是被子佩的面目吓得有些愣怔,甚至下意识闭上双眼转过头,却还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
子佩知道她心疼,感怀地握着杜若的手搭在额头,触感粗糙干枯,是长久无心梳洗的缘故,颧骨上还有几块显眼的斑点,再往下把肮脏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右边耳垂竟少了一块,顺着下刀的方向,面颊上有一道寸把长深深的伤口,快划到嘴角,是破了相了。
明知道太子遭废杀,姬妾必定会受宫闱局磋磨,可最多也就是挤干净油水罢了,犯不上欺负人。若说是薛家,恐怕恨她入骨,可是太子妃自尽身亡,连她的兄弟薛锈也受牵连流放,薛家彻底败落,不可能再来折辱子佩。
杜若含着泪问。
“谁干的?”
子佩迟钝地笑了笑,又唉了一声,没回答杜若,先扭头看向杨玉。
她两个胳膊都被人架着,往下蹲身不得劲儿,只得勉强呵了呵腰。杜若很是诧异,眼高于顶的杨子佩,从前即便是在英芙跟前都不会做出伏贴驯顺的姿态,为何今日对杨玉俯首称臣?
只听子佩诚挚地道,“多谢王妃看顾,妾才能得这处安身之所。”
“诶,那日杨洄说起,我本来不信的。”
杨玉笑得讪讪。
“后头,不瞒你说,也是存了想看笑话的心思,真来了一瞧……唉,真是。”
子佩不以为意,面上挂着看惯世情的坦然笑意向杜若解释。
“阿娘怪我不听话,不让我回家。那起子阉人都是赶热灶的,从前在我手里拿了多少好处,呸!二郎一死……连丫头手里藏的丁点东西都给抄没了去。”
提到李瑛,子佩倏然警醒,心虚地飞快瞧了杨玉一眼。
子佩的身量高出杨玉多半个头,体态高挑舒展,穿衣爱走飘飘坠坠影影绰绰的路子,虽不是绝色美人,也别有一番风韵。从前她的气派,一半来自弘农杨氏的金字招牌,还有一半来自鹤立鸡群的傲然。
可是人哪有永远走在顺道儿上的呢,一俟虎落平阳,气派就消失无形。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没有凛然之态了。
杜若不忍直视,又怕子佩瞧出来伤心,眨巴下眼睛。
“男人起起落落关咱们什么事?大家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女眷,那日太子府里,是谁胆敢往你身上挥刀子?”
子佩两眼空洞洞地,茫然嗤笑了声。
“太子妃一死,院里就乱了套。千牛卫来抓弘儿,家里没男人,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抱成一团不敢动,独我站出来,就被人划了刀。你问谁干的?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人家听差办事,各个穿的一样。”
杜若听得愤愤,视野模糊起来,眼泪汪汪地诅咒,“你等着,我一定把那人翻出来!”
子佩摸摸伤疤,笑话她,“连我都不当一回事,你急什么?”
她感慨,“要说可怜,谁都比我可怜。好容易盼到郯王来把弘儿过继去,我还想着那算积德,谁知转天就病死了。剩下有孕的都没了,孩子没了,娘也没了。就只有我,靠阿洄拼命地周全,打下孩儿,保住我这半条命。”
杜若硬着头皮听她讲,心知这是跟韦水芸一样的处置手段。只不过子佩命大,熬过来了。李玙硬夺了水芸性命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那晚明月院的叫声太凄厉了,捂住耳朵都没用,可是她不敢往深里想。
“阿娘从小就叫我和阿洄别往宫里去,别往宫里去,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结果呢?阿洄尚了公主,我嫁了皇子。她提起圣人怕的要打摆子,我们还傻乎乎往里填。阿洄本来想送我回长宁公主府,阿娘不同意,说会牵累阿洄,又想接我回咸宜公主府,公主也不让,再送我来这儿也不成。后头还是王妃替我向公主求的情,公主才略略抬了手。”
杜若一听就明白了。
太子倒台,杨洄连带整个杨家都只能站到寿王那头去,不肯沾染太子遗孀。可是杨洄惦记子佩,恐怕还惹恼了咸宜,才得以拐弯求告至杨玉处。这一重重的亲缘,一道道的血脉,李家、杨家、韦家,恐怕还得算上武家,都是扯不开的干系,绕不完的恩怨。
“往后你怎么办呢?总不成在这儿住一辈子。”
子佩很为难,惴惴地看杨玉,口气不自觉带着讨好。
“头先王妃说,要能再嫁一回,跟杨家断了往来,是最好的。可是如今谁敢娶我?人家把二郎的事儿都算在我头上罢?”
她挤出勉强笑意。
“真没想到,当着你们两个美人,临了倒是我做一回祸水。”
杜若顿时想到李玙替她安置的两个庄子,恐怕就是顾虑万一她落到母家不认的地步,还有个退步抽身之所。
她来不及庆幸,耳畔已嗖嗖地吹起冷风。
子佩道,“你与我一样,活的不是自己,都是替家里走这条路。像我,起头就走岔了,还有谁会疼惜?太子妃是我从梁上解下来的,放下地人还有气儿,她说如果心里装着一个人,便不怕死。还说不是我从她手里抢走二郎的,她不怪我,能陪着二郎走她放心的很。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杜若心头蹦跶了一下。
子佩接连吃了忠王、寿王两道闭门羹,有心另寻高处一雪前耻并不稀奇,可是转身就能搭上太子,却是十分的不可思议。
她原先以为子佩早与太子暗通款曲,或是太夫人甚至长宁公主推波助澜,可听子佩的口气,她心上并没放着太子,杨家也并不赞成她去做太子良娣。
杨玉也做一样想法,诧异地脱口问。
“那你是怎么进了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