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有邻皱起眉头。
“小柳郎手笔大,想是外财颇多。”
他想了想笑起来。
“人家说‘崔卢李郑王’是卖女家,嫁一女可得千贯,我们杜家也不差么。”
韦氏听不得这种盘算,心头怒意滚滚,忙默诵《心经》。
杜有邻不察,尤在得意。
“先以为蘅儿不顶用。如今若儿在关键时候,正缺银钱花,这婚事结的好。”
韦氏劈头打断,直接问。
“这百贯你肯给蘅儿留多少?”
杜有邻随口应道。
“予她二三十贯也不少了,你不是说若儿替她备嫁花了四十贯?便不拿聘礼贴她,嫁妆也说得过去了。才嫁个八品,还想赔送多少?”
韦氏冷眼看他,当初青葱岁月,杜有邻也是个翩翩俗世少年郎,且有肝胆违逆爷娘意愿,再娶韦家女,护她一生平安顺遂,今日怎么成了这幅猥琐模样。
初婚时她夜间时常惊惧而醒,对身边人百般畏惧。杜有邻便以礼相待,另寻侍女服侍,予她长日安宁。杜家阿公见韦家‘郎官房’未受韦后牵累,反有发达迹象,撺掇她与堂兄弟们走动。
韦氏本就是冒籍,又疑心住持害死堂姐,根本不敢见‘朗官房’亲眷的面。阿公失望,言语间带出她拖累了独子前程的埋怨。杜有邻便求了阿娘在京中置办宅院,带着她搬离公婆眼前。
韦氏也拿不准他这份周到妥帖的情谊,究竟是对二姐还是对自己,毕竟二姐与他虽订过亲事,事实上都不曾当面说话。后来时局慢慢安定,她能觉出来杜有邻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重又生出了仕途期望。
圣人登基之初,用的还是则天皇后手底下的旧人,各项体制遵照旧例,百官摸不准他脾性,又惊骇于他杀人如麻,做事都有些不偏不倚,无过便得功的意思,以至于政务进展缓慢。
后来圣人重用一代文宗张说为相。此人执掌文坛三十年,文章慷慨悲壮,虽有贪墨之癖,却三起三落,始终沉浮在权力中心。从他开始,中下层官员便发现了一条新的晋升之路:写诗。
杜有邻在诗歌上下了不止十年的功夫,奈何天赋平平,未有佳作。期间一个又一个文士以进士词科进用,靠制诰诗词得到重用。尤其是张说一力提拔的张九龄,诗文绝佳,有‘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之名句,更兼风度翩翩,极得恩宠,如今已官居左相十年,统领群臣,一手把持朝政。
杜有邻眼睁睁看着旁人平步青云,心里煎熬如沸水,终于狗急跳墙。
“柳家小郎家事平平,这百贯聘礼,我估摸着不是借的,就是挪用官中的。数目太大,若不随着蘅儿赔送回去,只怕要招来祸事。”
“他竟有胆色挪用官中财物?”
杜有邻一惊,皱眉问道,“咱们蘅儿倒是个祸水了。”
韦氏垂着眼皮轻声道,“夫君可记得十多年前曾在万年县谋事?”
“自然。”
“有一年,县尉柳郎官忽得急病,转眼去了,子孙潦倒。夫君与同僚凑了钱帛帮他子弟赁房。”
杜有邻点头,忆起当年事。
“当日我最年幼,他们公推了我去送钱。我找到客栈,见柳郎官儿子媳妇几口,挤在一间下房里转不开身。他儿子身子骨弱,病怏怏的。两个小孩满地爬,脏的不成样子。”
当日杜有邻回来与韦氏磕头而坐,絮絮谈了许多,无外爷娘不中用,带累子女受罪,子女无用,坑害爷娘晚景。柳郎官独子待考十余年,年逾三十无法自立门户,拖累老父心力交瘁重病暴亡,死前极之受罪。
“怎么提起他了?”
韦氏道,“那男孩便是柳绩。”
杜有邻骤然愣住,当年情景扑面而来。
他原本带了五匹绢,想着放下就走。
进门发现那屋子没有窗,也未点灯,乌漆墨黑,满房病气难闻。男孩仰着脸看他锦袍咿咿呀呀伸手抓,一摸一个黑手印。杜有邻也是锦衣玉食奴婢环绕长大的公子哥儿,何曾见过这般惨状,呆了半晌,看清柳家娘子坐在床头嘤嘤哭泣,已瘦脱了形。
大家同僚不过半年,他做文书,与主管缉盗的柳县尉实不熟悉。偶尔同堂议事,见老头身形佝偻垂垂老矣,县令十分嫌弃。
杜有邻还奇怪他怎不提了致仕,只管一日日熬下去。
杜有邻不由自主摘了蹀躞带上挂的银钩,也有二三两重,塞到那娘子手里,又弯腰抱了两个孩子去店堂叫人做汤饼。
小二看柳家竟还有官身探望,翻出殷勤笑脸,拿干净抹布替孩子抹了脸,露出两张俊美的面容。
小二便笑道,“养了这样儿女,柳家娘子还愁什么,真不会发财。”
杜有邻年轻面嫩,听不得污糟言语,板起面孔怒斥小二,留下身上全部一百多个钱,叫日日做了饭食送去,自己却再也不敢探望了。
竟就是那孩子,十多年不见,难为他怎么熬出来。
杜有邻慨叹半晌,终道,“予蘅儿半数嫁去吧,他也算与咱们家有缘。”
韦氏听得结果黯然垂首,从前一丝怜悯之心,历经世事,原来只值二十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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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山茶花的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