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愕然清醒, 抬头看李玙。
“本王认识娘子以来,眼见娘子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谋求亲王妻妾位置, 从未失手。本王曾经以为, 光耀门楣便是娘子的本心。今日才知道,上巳节前,娘子并不是这样儿的。”
李玙的声音较平日大了一点。
杜若无从解释, 只得喃喃。
“殿下, 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这件事, 妾不能说,殿下可不可以不要问?”
李玙铺垫许久,原以为必能问出真话, 当下气结, 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我就要问”, 就手推开门扉闷头走了, 丢下杜若的笑意凝结在唇边。
转眼数日, 李玙常在外奔走,回到王府便在仁山殿独宿。翠羽措手不及, 先还忙着两头打点,后见杜若全无兜揽之意,只得丢下乐水居, 将全部人马都调回去, 这边顿时空出一大截。
杜若稳稳坐在廊下看书,因叫人新移了一棵大李树到后排房傍边, 瞧着干活的几个壮汉手底粗重, 着急吩咐铃兰。
“叫他们当心些, 花苞都掉了大半了,移过来还有什么用。”
铃兰道,“这时节便不当移栽花卉,移一回好比伤筋动骨一回,今年的花必是零零落落了。不过前头那棵梨花不错,过十来日娘子去那树底下躺着,午觉醒来满身馨香,可不就像画儿似的。”
“我总觉得李花美些。”
杜若怅然叹了一声,“听闻宫里有种酒叫梨花白?”
“是,内酒坊所出,今年韦家九郎主管酿制新酒,梨花白尚未启封呢,娘子且等几日,有新的必定送来。”
“明年我要试试用李花酿酒。”
“在府里不成的,酒糟味道刺鼻,咱们闹腾这些,别说王妃、孺人院儿里,就近的亲戚家也别过日子了。娘子真要玩,不妨向王爷说一声,咱们出城去别院里玩,天高地阔,酿坏了也不妨。”
铃兰提起李玙的口气总是那么自然而然,仿佛两人天造地设就在一处,绝没有恩情断绝的时候。
杜若迷迷蒙蒙的半闭着眼,嗯了一声。
她喜欢李玙的怀抱。
那日夜里坐在马上,他用胳膊圈住她再拉缰绳,虚虚空开半寸,连脊背也是挺直的,往后靠才会碰着,并没有趁她困倦揩油水。
他不肯叫她有丁点不自在,偶尔下巴撞在她肩膀上,重重的一点,不待她回头,那沉重的鼻息已经倏忽飘远。
三月春深,蔷薇蔓,玉兰花繁,棠棣苇苇,杨入大水为萍。龙池碧波连天,垂柳数万,莺声呖呖,蜂舞蝶绕。
年年今日娇声笑语□□越院,直闯进龙池殿去,叫君臣相顾无心议政,都惦记家里的美娇娘。
今年,却是一声也不闻。
李隆基斜倚在长生殿后院石椅上,穿一件素地银线莲花八达晕蜀锦裁的澜袍,百无聊赖地把羯鼓的鼓槌轻轻磕在鼓面儿上,发出单调而响亮的敲击声。
他面前石阶下站着一排女子,皆是正当花信之年,浓妆艳抹,打扮的十分娇艳,可是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高力士叹了口气,宽慰。
“后头还有一批,圣人且歇歇,待会儿再选看。”
李隆基无奈起身细瞧了一遍,还是百般的瞧不上,不满意道,“哼,朕的宫门就这么好踏呀?”
高力士陪着笑不接话。
李隆基道,“韦九郎年纪轻轻,眼光不成也就罢了。你不是说,还有王洛卿帮他掌过眼?”
“王郎官许是年纪上来了,昏聩眼花,辨不出好歹。”
李隆基漠然一哂,发话。
“退回去吧,下剩的别送过来了,劳民伤财之举,到今日为止。”
那些女孩子们一听,齐齐松了口气。
圣人身边儿缺人伺候。
这长了翅膀的消息早已飞遍帝国的每个角落。
三四个月来,打着一步登天主意的亲贵、官员,乃至富商巨贾无不各显身手,京里虽还没有大张旗鼓的下恩旨,地方上早已闻风而动。
偌大的帝国,从漠北到江南,官方的、非官方的,各式各样的选秀层出不穷。
略平头正脸些的女孩子,今日被父母亲族唆摆,明日被地方官员要求,后日听到说书的讲丽妃赵氏的传奇经历,难耐心思活络,一趟两趟的往京里跑。有些人短短三个月功夫进了三次长安。
人来了,并不是买两身好衣裳穿上就完事儿的。巨大的利益面前,短短时间内竟已发展出一套完整的产业链。
兴庆宫里诸如尚食局、尚衣局等能接触到贵人主子的机构,无不被各路人马重金请去指点关卡。譬如,圣人喜欢高个儿还是矮个儿,白皮肤还是蜜色皮肤,圆眼睛还是吊梢眼等等。
含含混混的一句话,就能换来一车丝帛。
至于碧桃、牛贵儿等真正近身服侍过惠妃的宫人,简直成了点石成金的传奇人物,只要肯露面儿,日日都有吃不完的宴席拿不完的礼物。不过,贵儿向来谨慎,出席过一两次便不再应邀。而碧桃得了果儿的嘱咐,也不肯与人应酬。